周澄以为自己会生气,可是并没有。
在意识到这点时,她才发觉实际上她心里对于阿九的问题早就有所准备。
虽然少年时期的阿九十分天真、毫无保留地信任着她,但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和欺骗后,他的信任自然会有所动摇。
这是没办法的事。
焚场有许多孤儿。
虽然地下珍所卖的最多的,除了抑制剂,就是避x套、避x药那一类的东西,但还是有很多满地乱跑的孩子。
她作为一个“beta”并不不明白,抑制剂和避x,这两者的优先级哪个更高,但她知道焚场里有关避x的所有东西的价格,都远远高于抑制剂。否则那里不会有那么多一直怀孕的omega ,哦,偶尔还有alpha。
肚子鼓起来,又瘪下去。像吹气又撒气的气球。
可能是因为坟场的omega 和alpha 大部分都觉醒了异能的缘故,生育带给他们的伤害低了不少,或者说,因为他们觉醒了异能,对痛苦和伤害的承受能力变得更高了,所以生命的孕育和诞生,似乎不再是一种需要重视的事情,它变成了一种,像AO易感期、像女性的月经,那样常见的生理现象。
那些人把它当成了生理现象。通过这个现象得到的孩子,变成了废弃物。
生育在这里不是一项权利,而是一种诅咒,很多人想要“破除”诅咒,他们去到地下诊所要求绝育,但又在价格面前望而却步,于是诅咒还要一遍又一遍地在他们身上出现,直到死亡。
焚场的孩子小的大的各个年纪的都有,就是没有三两岁的孩子。并不是太小的孩子很难活下来,而是他们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被自己的父母卖掉。
白房子、不夜都、捡垃圾,或许还有组织、强盗窝……一切能换到钱的地方。
这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事情,而她选择了逃避。
如果不是阿九,她相信她会过更久才会面对这个现实。
她的确在逃避。
她一直就是一个这么善于逃避的人。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皮肤还能感受到白日残留的余温,带着一种让人想打寒战的凉意,随着风一起入侵人的五脏六腑。
周澄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忽然感觉很紧张,或许是因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她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
“我来这里,没有目的。”周澄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发紧,不舒服地吞了吞唾沫,“你以为我愿意吗?”
如果继续说谎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顶多是阿九会跟她绝交而已。
她已经学会了工作,知道大多数事情,距离三号这批孩子十二岁仅剩几个月,足够她应付过去,可一张嘴,不知为什么说出来还是实话。
她曾经听过一个故事,一头年幼的独角鲸在迁徙途中意外脱离了队伍,它没有经验,不会辨认方向,只能独自一头鲸在无边无际又冰冷的海里,游啊游,不停地游,它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在海里静静等待死亡。
这时它遇到了一群白鲸,虽然它跟它们同样是独角鲸科,但确确实实是两个物种,连颜色都不一样。它模仿着它们的游泳姿势,学习着像它们一样生活,最终它们接纳了它,它活了下来,变成了这个种族里的一员。
一年又一年,它已经完全地变成了一只“白鲸”,它的族群却在迁徙时遇到了它曾经家人,它没有办法回去了,所以它跟着白鲸群继续往前游啊游,在茫茫大海中,永远做一头白鲸。
“这里难道是个什么好地方吗?除了沙子、垃圾和每天打不完的架这里什么都没有!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来这儿。可是没有办法。”
她已经来了,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世界上有且只有一个不是alpha 、不是omega 、也不是beta 的人类,她没有同类,就像海里那头孤独的独角鲸,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为了活下去,她只能让自己融入白鲸、变成“白鲸”。
而且她太孤独了。
人是社会性动物。无论是物质层面的协作获取生产资料、物质资源,还是精神层面的感情支持、信息传递,都需要“社交”作为纽带,就像离开鲸群活不下去的鲸鱼,人离开社会太久会退化,离开社交会变成精神病。
现在她既没有退化,也没有变成精神病,因为她已经变成了“白鲸”。
变成了alpha ,她连矫揉造作地仰望天空忧郁的次数都变少了
可笑她明明连身体都“幸运”地变成了“白鲸”的样子,在心里也承认了自己是“白鲸”,却依旧装模作样地不愿意承认。
“……”阿九沉默地看着她,难得地没有应和。
“你不相信我?”
“……”阿九还是沉默。
夜空铅灰色的夜空布满了絮状的云,像一块用吸饱了湿气的抹布擦过的玻璃,上面几颗暗淡的星星都被擦成了模糊的光斑。喝完营养液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往浴室有去,脚步蹭过黄沙堆,发出一阵的沙沙的响声。
一分又一秒,不远处的人越来越少,阿九的沉默久到周澄觉得,要是再不解释点什么,他就永远也不跟她说话了,就在这时,她却忽然听到了他闷闷的声音:“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问我信不信你有什么用,反正,在你眼里,你跟我们不一样。”
“原来你最在乎这个?”周澄笑起来,惹得阿九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我的确跟你们不一样。”周澄笑完解释道,“我是以前是beta,和alpha 当然不一样,你不也知道吗?不过,确实我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没有像你对我那样真诚地对待你。现在我想开了,我已经是alpha 了,怎么样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再遮遮掩掩地太小家子气。”
想通了归想通了,秘密还是秘密。要她主动告诉别人她是外来户,想想都是不可能的事!白大褂那次纯属意外,现在她也回到了十几年前,这件事以后必然不会发生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一次轮到阿九不信她了。
“嗯……让我想想有什么好东西能取得你的信任。”周澄抚着下巴思考。
阿九点点头:“我等着。”
“有了。”周澄灵光一现,“如果你的愿望只是好好活下去的话,就不要把焚场作为你的最终目的地。你听说过联邦吗?在沙漠的另一边,那里是一个比焚场好得多的地方,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不会随便就让一个孩子死掉,也不会……”说到这里周澄忽然闭了嘴。
“也不会什么?”阿九追问道。
“没什么。”周澄心情有些沉重。
这是她无法说出口的事。
联邦不会让一个omega和alpha 随便怀孕生下孩子,又不得不把孩子卖掉。
她该怎么告诉告诉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他可能是焚场里的omega或者alpha 随便生下又抛弃的孩子呢。
头顶,天与地的边界模糊不清,那几颗灰蒙蒙的星星因为云的消散变得明亮了点儿。
阿九没有再追问而是忽然:“你说的那里,是你想去的地方吗?”
“目前来说,是的。”周澄回答
“那我也想去。”他立刻说,“最好带上九十八号。”
“……那是谁?带他干嘛?”
“他欠我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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