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伦敦地铁特有的到站嗡鸣声，不要奇怪，蜘蛛网似的伦敦地铁上，总有昏昏欲睡的乘客千百次地坐过站，即使这响彻云霄的声音连连鸣叫了三次，依然有个披着羊呢格纹披风的老太太一不留神就看错了站台。

当然是她自己看错的，不过在老太太的口中，那就是‘不懂谦让的伦敦小伙子们’将她给挤到了一边，让她错过了地方。

“哦，上帝，没礼貌的人，”她愤愤不平地拄着拐杖道：“哦天呐，该死的扶手，我一次都没抓牢过！”

爱莉诺看了一眼车上的扶手，确实，灰黑色的漆已经磨得又秃又白了，扶手旁边禁止吸烟的标识也出现了几个明显的烟头烫过的痕迹，明显这是几个真正‘没礼貌’的小子们做的，也不一定，如今失业率增加，地铁车厢甚至成为了醉汉们的夜宿之地，不过总而言之，伦敦地铁像个已经过了保质期的工业机床，虽然仍然维持庞大的运转，但机械磨损到已经中看不中用的地步了，距离政府上一次翻修地铁仿佛已经过去了十四年。

就见一双白皙小巧的手轻巧地挽住了她摇晃的身躯：“女士，小心脚下。这一站是布莱克菲尔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要去的是西敏站，已经错过了两站了。”

老太太借着她的力道站稳了身体，而且还站在了车门口，这让她有点满意，再看到爱莉诺秀美青春的脸庞，就更让她消散了一些刚才的郁气。

“来，你这机灵鬼，”老太太干脆握住了她的胳膊：“把我带下去，小心点，我的腿可是刚做了手术。”

爱莉诺哭笑不得地扶着她，平稳带她下了站台。

“伦敦的地铁真是让人难受，”老太太将歪了的披肩扯会来，爬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不悦：“记得我上一次是乘坐是什么时候？二十年前了吧！都怪那个丘吉尔，没错，是那个大名鼎鼎光辉伟大的丘吉尔，为了鼓舞人心，在地铁上发表了什么演说，纯粹的政治家！不过第二天见报了之后，乘坐地铁就变成了一种时尚……呵，时尚！”

“时尚是什么，时尚就是别人都坐了地铁，你不去做，就是不时尚，”老太太似乎很有感触，即使穿行在冒着黑烟的地下隧道里，也滔滔不绝：“上帝，我也去坐了，没什么了不起，明明都是下里巴人坐的，搞得跟王公贵族一样！丘吉尔的本领！”

爱莉诺一边听着，一边还得尽心竭力地扶着她上楼梯，“这么说，您不喜欢丘吉尔？”

“不喜欢？不喜欢吧，”老太太抱怨道：“他是个很强势的人，总是让别人听他的话，还让女王受他的影响……我说这些干什么？”

爱莉诺微微一笑，指着前方标志性的建筑：“女士，您从这里穿过去，绕过教堂就可以搭乘反方向的地铁了，不过穿过马路的时候千万小心，最近伦敦的出租车司机总是风驰电掣一般，大概都急着抢生意。”

失业导致出租车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了，这就是伦敦新出炉的一道风景。

“看得出来，”老太太却忽然拍了拍爱莉诺的手，一枚墨绿色的小巧的徽章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上：“你是个不错的姑娘，很有耐心，耐心已经是如今为数不多的美德之一了，这会为你带来好运的，很多人都希求好运，但好运并非突然降临的。”

老太太压了压自己宽大的帽檐，帽檐上一根颤巍巍的羽毛正在随风乱摆，爱莉诺其实并没有怎么听清楚她的话，但老太太似乎很满意，她又看了一眼爱莉诺洁白的脸颊，才慢悠悠在一辆巴士快要刹不住的时候，穿过了街角。

爱莉诺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徽章，其实这枚徽章是很普罗大众的，就是女王60岁生日国家发行的徽章之一，上面刻着‘天佑女王’。

“爱莉诺！”就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哦天哪，我的女儿！”

蒂尔达夫人还是一身典雅庄重的灰色裙，受母亲的影响，爱莉诺也偏爱基础色的裙摆穿搭，不过具有英伦特色的姜黄格纹裙她也来者不拒，因为她毕竟还是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呢，青春靓丽就是她的标签。

看着轿车里走出来的母亲，还有打着哈欠却一脸惊喜地挥手的弟弟马丁，爱莉诺顿时感到一阵暖流流过了心房。

“妈妈，”她不由得飞奔了过去：“马丁！”

马丁顿时露出一个慧黠的神色，他知道姐姐一定要受到母亲的批评了，这种大步飞奔而来的样子，可简直是‘失去了淑女原本的样子’，这可是蒂尔达夫人的原话。

果然蒂尔达夫人还没有完全流露出对女儿的思念，就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无奈地指责起来：“哦爱莉诺，你看看你的样子！这可不行！我让你去苏格兰陪伴你的朋友，不是让你肆无忌惮地去玩耍，然后变成一个假小子的！”

但是当爱莉诺扑过来的时候，蒂尔达夫人还是张开了双臂迎接了已经三个多月没见的女儿了，娇软的身躯带着清新的百合的味道，填满了蒂尔达夫人的心房。

“妈妈，我很想您，”爱莉诺趁机撒娇道：“难道您不想我？”

“爱莉诺，你的房间我可是每天都让女仆扫洒的，”蒂尔达夫人没好气地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可是你呢，说好的每两天一封信，变成了一周两次，还比原来约定回来的时间晚了整整六天，这难道不让我们担心？”

提到这事儿，爱莉诺顿时眼睛一亮，“妈妈，这都是有原因的，玛法的戏剧已经成功登上了舞台，大受欢迎！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剧院已经演出了十三场，场场爆满，我们一个暑假都在忙着这个，总算没有白费辛苦！”

玛法是爱莉诺最好的朋友，两人同在一个大学里，但玛法修读的是戏剧专业，而且明年就要毕业了，于是提前在剧院中排演戏剧。

爱莉诺登上了轿车，老牌路虎低调而庄重，这是蒂尔达先生喜欢的轿车，大概因为视野比较高阔的原因，一路上车内欢声笑语，马丁缠着姐姐讲述在苏格兰剧院的趣闻，黑色的眼睛中露出憧憬，八岁的他仅仅只在英格兰区域内旅游过几次，不过蒂尔达先生同意他明年可以去法国和德国旅行。

司机发挥了高超的技术，在好几个充满了人流量的街角中顺利穿行，当然这些人就是失业正在排队领救济金的工人们，很难说他们不会突然冲出来然后散发传单。

蒂尔达先生在自己的别墅区内修剪着法国梧桐垂落在树干上的叶子，绿莹莹的大叶子让他心情很不错，尤其是当他听到了他的宝贝女儿久违的声音：“爸爸！”

“啊，爱莉诺，”蒂尔达先生放下喷壶，笑着迎接：“很高兴看到你气色红润，体态轻盈，看来你这一趟收获了不少，我应该给阿斯伯格先生打一个表达谢意的电话。”

阿斯伯格先生就是玛法的父亲，两家是很好的朋友，不过他们的身份却有着很大的差别。

因为阿斯伯格先生是世袭子爵，是贵族，而蒂尔达先生并不是贵族，实际上只是一个商人。

一个很成功很有钱的商人而已，但他并不是贵族。

这就是身份上的差异了，虽然两家并不在意，但在公众场合中，蒂尔达先生还要对阿斯伯格先生行一个脱帽礼呢。

“爸爸，”爱莉诺十分想把自己在爱尔兰剧院的见闻说给他听：“玛法的戏剧您真该看一看……”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家中的男仆走了过来：“老爷，小姐，首相官邸电话。”

马丁蹲在地上玩着拼图游戏，爱莉诺则带着蒂尔达夫人研究伦敦当下最流行的裙摆设计和首饰搭配，她们说得正高兴，就听到一楼的电话屋里‘砰’地一声巨响，蒂尔达先生扔掉了电话，火冒三丈地大步走出了房间。

“一群把脑袋安在屁股墩上的政府官员！”蒂尔达先生怒道：“我们的国家在他们手上快完蛋了，他们还在继续把国家推向看不见的深渊！”

“怎么了，爸爸？”爱莉诺立刻问道，她知道蒂尔达先生很少这么生气。

“唐宁街10号打来电话，”蒂尔达先生道：“希望说服我同意削减工人薪金和福利待遇的提案，他们说我在下议院的这一票是‘至关重要的一票’，我可从没意识到我在52岁的年纪还能得到首相府邸和下议会的如此看重。”

唐宁街10号正位于伦敦威斯敏斯特区白厅，一所看上去乔治亚风格然而实际上是设计者别有用心融合各式风格的建筑物，当然是众所周知的英国首相官邸。官邸有名的设计就是黑门上缀有的银白色的数字“10”，这是一个颇负盛名的标记。

蒂尔达先生是下议院议员，上议院是贵族议院，下议院是平民议院，当然保有投票权，何况蒂尔达先生还是伦敦工商联合会排名第一的理事，听到是这方面的事情，蒂尔达夫人和爱莉诺就继续埋头研究珠宝了。

首相曼妥思自上任3年以来，对内政外交的困境，毫无建树。甚至他的智囊团打算出台一项控制劳工阶层的薪金加幅的议案，控制公共开支，来解通货膨胀问题。

“用劳工的薪金来解决通货膨胀？”蒂尔达先生道：“我完全想不出这是什么巴利奴脑袋才能想出的办法，他们不怕劳工罢工示威，我还害怕呢。”

巴利奴是女王上一次出访一个美洲边境区，那里的土著送给她的礼物，一个小小的木偶却顶着一个大大的脑袋，而且这脑袋出于惯性还在一直不停地摇晃，看上去蠢得透顶。

正好电视上出现了首相曼妥思接受电视记者采访的一幕。

当时记者问：“面对全国现在日益严重的混乱状态，你会有什么行动？”

曼妥思首相只是摊了摊手道：“对，我想这只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我保证若你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这件事，就不会觉得现在有所谓日益严重的混乱状态。”

“瞧，工党选出的首相，”蒂尔达先生道：“怪不得他的外号叫火柴人，他现在正迫不及待地擦着火柴，很快火星就会把英国点燃了，说不定先点燃的是他的府邸！”

这时候他们却听到大屋的门铃响了，男仆不知所措地走了进来：“外面来了一辆轿车，内阁大臣伦道思请老爷去喝下午茶。”

内阁大臣伦道思也是个挺有名的人物，是贵族，但是是保守党，是反对执政党工党最大的在野党。

蒂尔达先生扶了扶眼镜，明亮的镜片之后露出了一个稍显讽刺的笑容：“……我记得上一次被伦道思大人请去喝茶，还是我就任工商会理事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不遗余力地拉拢我呢，现在又是如此，看来政府日益困窘的处境让他们看到了机会，也许根本不用等到两年之后的大选了。”

蒂尔达夫人完全不理会蒂尔达先生的讽刺，她正忙着给蒂尔达先生挑选一条合适的领带，要配得上淡咖色西装的那种。

“爸爸，”爱莉诺将他的帽子取回来，俏皮的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祝您下午茶喝得愉快。”

蒂尔达先生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希望伦道思的茶里少放一点白糖，我想我在家里已经喝了太多甜滋滋的蜂蜜了。”

爱莉诺在台阶上送走了蒂尔达先生，转头就迎来了蒂尔达夫人的唠叨。

“爱莉诺，我的甜心，”蒂尔达夫人又是满意又是不满，“你已经大学毕业了，在伦敦社交界必须要打出名头了，我必须要为你举办一个盛大的晚宴，你不能再推脱了，别人家的女孩都是十八岁就进入社交界了，你呢，一个大学读到现在，总算毕业了，你爸爸居然还让我不要管你，岂有此理！”

爱莉诺听到母亲老调重弹，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妈妈，为什么一定要举办一个晚会才能进入社交界呢？”

“因为这是礼仪，流传下来的、不可打破的礼仪，明白吗？”蒂尔达夫人立刻告诫道：“一个姑娘必须由一场盛大的晚会引入上流社会，让人们注意到你，为此你必须提前进行各种准备，并在那一晚表现得完美无缺才行。”

“上流社会……”爱莉诺心中默念了一遍，她其实很想告诉母亲，在英国平民和贵族身份就是一道天堑，平民是很少能和贵族联姻的，但显然蒂尔达夫人依然没有放弃她的梦想——没错，和贵族联姻就是她毕生的梦想。

蒂尔达夫人当初其实就是一个没落男爵的女儿，当然这个爵位到她父亲手上几乎已经被伦敦上流社会所遗忘，但她的父亲仍然终身保持骄傲，并且影响到了蒂尔达夫人。

虽然蒂尔达夫人对自己的婚姻很满意，世上再找不到一个比蒂尔达先生更温和绅士的丈夫了，而且她享受到了充足的物质保障——

但她依然常常以蒂尔达先生不能钻营一个爵位而抱怨，并且极其迫切地想把自己的梦想施加在唯一的女儿身上，‘找个高尚的贵族’就是她对女儿的期望。

蒂尔达夫人当然是说一不二的，她为此已经准备了许久，甚至已经做好了会场准备，那接下来就是爱莉诺的责任了，她被要求练习舞蹈、试礼服以及妆容。

就在爱莉诺实在忍受不住，打算找个机会偷偷开溜的时候，蒂尔达先生的另一辆阿斯顿马丁车总算开了回来。

蒂尔达先生脸色有些疲惫，不过总体来说还算平静，看样子他和伦道思谈得还算不错。

“不得不说，伦道思的心思更灵巧一些，为了让我支持他，”蒂尔达先生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了一张金边请帖：“他甚至打听到了我有一个聪慧美丽的女儿，于是投我所好，送给了我一张邀请函。”

“什么邀请函？”爱莉诺一头雾水地接了过来。

然而下一秒蒂尔达夫人一下子尖叫起来，充满了激动和不可置信：“哦天呐，这不可能！”

蒂尔达夫人简直要被突如其来的兴奋和幸福包围了，她紧紧捏着给她带来巨大惊喜的邀请函，连喘气都变粗了：“这是夏洛特舞会的邀请函！”

夏洛特舞会已经有200多年的悠久传统了，由乔治三世国王所设立，以他的皇后夏洛特的名字命名，最初的目的是用来募集一笔用于医院的慈善资金，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全英国名媛少女社交舞会，而且这个舞会是唯一一个不拘泥于贵族平民身份的舞会，只要你有渠道获得一张邀请函。

当然也不是所有女孩都无差别可以进入这场舞会，因为参与舞会依然要付出一万英镑左右，通常这笔钱会由女孩们的父亲出资，无数富家少女是很希望通过这个舞会被送入上流社交场合的。

但爱莉诺却抱有怀疑：“可是爸爸，我记得夏洛特女王舞会是18岁左右的少女参加的，我今年已经22了……”

“你还知道自己的年龄！”蒂尔达夫人立刻瞪大了眼睛：“你已经是个老姑娘了，要别人用挑剔的眼光注视你，即使你的才情容貌远胜她人，但年龄就是不可挽回的差距！多少无知的女孩仅仅是凭一张年轻的脸，就得到了年轻才俊们的垂青！”

蒂尔达先生和女儿对视了一眼，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无奈。

“老爷，你真的太有本事了，”蒂尔达夫人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你能获得一张舞会邀请函，这可是在肯辛顿宫，我是说，王储的宫殿中举办的舞会！说不定还可以有幸见到王储殿下呢！”

这让她简直都有点高兴糊涂了，她忙不迭地打听：“还有谁也受到了邀请呢？我的意思是，一定还有其他的嘉宾一同出席晚宴吧。”

“当然。”蒂尔达先生扶了扶眼睛：“全国各地的女孩子都在呢，甚至还有新西兰、澳大利亚的女孩来参加。”

“的确如此，”蒂尔达夫人倒也没有失望：“这场宴会的确非同一般。”

马丁从沙发上跳起来，夺过母亲手中的邀请函：“为什么只有一张，怎么不邀请我呢？我能跟你们一起去肯辛顿宫吗？我只去过白金汉宫，好想去一次肯辛顿宫啊！”

肯辛顿宫不像白金汉宫，每年有一段时间对外开放，这个地方比较私密，而且修缮了不少时间。

“别闹，”蒂尔达夫人顿时把这件事放在了所有事情之先，“夏洛特晚会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是一个好的开头，爱莉诺，你出现在夏洛特舞会上，会认识更多的人，不管男女，我是说，如果是男的就更好了，既然这是个舞会，自然会有男伴……我可听说了，舞会上的男伴大都出身不错，你可要睁大眼睛，我真希望你在这舞会上能成就良缘……”

这话其实不错，因为夏洛特舞会上的女孩子也许出身低微，并非都是贵族，但男嘉宾却不会有平民，最差的也是勋爵的旁系子弟，这就是一场打破贵族和平民门槛的舞会，每年真的会有两三对轰动社交界的打破身份的爱情甚至婚姻，所以无怪多少女孩子挤破了头想要获得一张入场券。

见蒂尔达夫人已经从一张邀请函说到了爱莉诺的终身大事上，连蒂尔达先生都摇起了头。

蒂尔达夫人看了一眼爱莉诺：“你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正式宴会，有很多注意事项，等我一一提醒你，不过我现在要打电话叫Catherine Walker的设计师过来给你订做两套礼服，别再穿你的半身裙和丝带衬衫了，不然我就叫管家把你的衣橱搬出去扔到垃圾箱里。”

“那我还是不去了，”爱莉诺道：“这也太麻烦了……”

“只有你把必备的礼仪当做麻烦，”蒂尔达夫人立刻拔高声音：“就算你不能在宴会上大放异彩，受人青睐，也不能出洋相，招人嘲笑！”

爱莉诺求助地看向蒂尔达先生，但这一次蒂尔达先生咳了一声，选择支持夫人：“你是得去参加，一来这是一场王室举办的宴会，没有人会拒绝王室的邀请，而且这个宴会明显是个社交场所，你可以认识更多的人，拓展一下你的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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