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里的生机,如同被春雨催发的藤蔓,日渐繁盛。
然而,每当族长沐浴在这片暖意之中时,他的灵台深处,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如同扎在骨缝里的冰刺。
一切,都太过顺遂了。
顺遂得,不像是天道的恩赐,反倒像是一场更为精致的、以希望为饵的陷阱。
是万古的剧本,还是万古诅咒冥冥中的大限将至?
族长觉得先祖们肯定忽略了什么。
而且,近来每当他入定修行时,总能“看”到村口那棵桃树的虚影。
那树上繁花似锦,美丽异常,但它的根系,却依旧被一团看不见的、漆黑的锁链死死地缠绕着,纹丝不动。
这种不祥的预感,绝非空穴来风。
于是,他摒弃杂念,沐浴更衣后,独自一人,走进了村中最古老的、尘封了近千年的藏书阁。
他没有去翻阅那些普通的兽皮竹简,而是直接走到了藏书阁的最深处,在一面布满了青苔的石壁前停下。
他咬破指尖,以自己的本命精血,在石壁上画下了一道古老的、属于青丘萨满的问卜符文。
“以我血脉,问我族之根源。”
族长在叩问,他试图以自身那流淌了千年的血脉为钥匙,打开这座由岁月与尘埃共同封锁的记忆之锁,向那些沉睡在故纸堆里的、无声的先祖之灵,乞求一个被遗忘了的答案。
石壁上的血色符文亮起微光,整个藏书阁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无数细碎的、泛黄的书页开始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
终于,在一处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深埋于地下的石匣,缓缓地破土而出,自动打开。
匣中,是一枚已经彻底石化了的、九尾天狐的尾骨化石。
在那洁白如玉的骨节之上,用一种几乎与骨骼融为一体的古老妖族密文,镌刻着几行断断续续、如同谶语般的记载。
族长颤抖着捧起那枚尾骨,将自己的灵识缓缓沉入其中,解读着那段属于万年前的、最后的悲鸣。
“……青丘有罪,触怒天颜,降天谴神罚……血脉离散,永世不见天日,魂无归处……此罚,非力可破,非术可解……”
读到这里,族长的心沉了下去。
“……然,天道五十,衍四十九,遁去其一,尚存生机。若有后世子孙,心向大道,身行善举,以万世之功德,赎青丘之罪业……或可洗尽孽障,重见天日……”
“万世之功德……”族长喃喃自语,干枯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明白了!
那镌刻在骨节之上的,是一纸判决,是一场没有期限、以“万世”为刑期的、令人绝望的漫长苦役。
天道,终究是留下了一线生机!
而这一线生机,恰是渡魂司正在做的事情!
是巧合,还是宿命?
抑或天道冥冥之中的指点?
那一瞬间,一股狂喜如山洪般冲垮了他千年的心防,让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原来,天道并未将门彻底堵死!
然而,当他颤抖着,试图推开那扇希望之门时,从门缝里渗透出来的,却并非想象中的光明,而是一股比万年诅咒本身还要刺骨的、来自无尽时空的凛冽寒风!
“万世……”
“万世”是多久?
是一个概数,还是一个确数?
对于寿命悠长的狐族而言,一世或许是数百年,乃至上千年。那万世……跟天荒地老有何区别?那……何其漫长!
他看着手中那枚冰冷的尾骨,仿佛看到了未来,绯烟、小翠、虎焱……这些朝气蓬勃的孩子们,在重复了千年、万年后,他们的后代,他们的后代的后代,最终也变成了和他一样,守着这片绝望土地的、行将就木的老狐。
而那棵桃树,或许依旧花开烂漫,但它的根,却永远也无法挣脱那道锁链。
这哪里是希望?
这分明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用一代代族人的生命去铺就的赎罪之路!
想要彻底打破枷锁,需要的,是这个族群,一代又一代,永不停歇地坚持下去。
既然古石匣在此,说不得也曾有先祖尝试过,只是肯定没能坚持下来。
这所谓的“真相”,如同一位残忍的狱卒——他为你那黑暗的囚室打开了一扇能看见星空的天窗,却又同时告诉你,想要爬出这扇窗,你需要搭建一座长达万世的阶梯。
那星光,是唯一的希望,却也是最永恒的酷刑。
族长手捧着那枚尾骨,却感觉自己捧着的是未来万世里,所有尚未出生的、注定要背负起这份苦役的子孙们那沉甸甸的、无声的叹息。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这个既充满了希望,又浸透了最深沉绝望的真相,告诉那些正意气风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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