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带头去找基地的管理者,报告了这件事。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说辞。就算如实直说,基地也该对这起内部案件负管理责任,而大哥显然比这更擅长谈判。
这次事件处理得特别快。护理人员很快就带着珍贵的纱布和夹板来给我处理伤口。灰眼睛被运走了,连残渣都清扫得很干净。后续也没人为这事找我和小弟的麻烦。
“不是说要瞒住我们之间的私下联系吗?”我重新确认战略方针。
“如果连这种事都罩不住,”大哥说,“还怎么带团队。”
他们三个人每天都会来看我,告诉我最新的情报和消息,顺便帮忙打水和做清洁。
他们知道我对黑水的需求量大,也会每天额外带些过来。
据说黑水原本是没有石灰味的,但是采矿时工具混用,才掺入了泥沙。
他们如今下矿时会专门带上干净的凿子,特意为我采集黑水。其实我喝不出区别。
我舌头钝。我不挑食。
或许得益于过量的黑水,或许得益于锻炼,或是被照顾得很安逸的生活,我恢复得很快。
我现在对黑水的来源和基地外的矿产很好奇了。而我很快就有亲自了解那些事的机会。
等我恢复到可以归岗后,护理人员代村长通知我,说现在矿上很缺人,让我试试看跟着矿队去工作。
我被分配到了近期减员最多的小队,也就是刚失去了经验丰富的领队的,大哥他们所在的那队。
我拿上工具,在黑暗中出发。
矿队们出外是要照明的,但也尽量共用一小束光。我们像是鼹鼠的队伍,在地道中前进。
可能是因为近期有减员的缘故,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状态都很紧张,气氛有些压抑。
我熟悉的那几个人知道我没有迎击怪物的自保能力,将我护在中间,时不时提醒我一些躲避怪物的经验。
我们走得很慢。有些路段很平稳,有些则不然。
远离基地后,我才发现,地下并不僻静。恰恰相反,其实黑暗中很热闹。
我们遭遇了先前闯入集会所的那种小怪物。难怪矿工们不畏惧这种东西。他们见得太多了,有丰富的交手经验。
矿队杀了几只后,继续前进。他们带上了小怪物的尸体,找个合适的避风港,停下来剥皮处理。
我们几个人猜测那种皮料就是用来装光珠子的皮袋的原材料,但还没掌握加工流程。
小怪物那水银般的血液流淌了一地。矿工们没有浪费时间去掩埋,在路途留下踪迹。
大哥悄悄告诉我,这不会影响我们的回程,黑暗中会有其他生物来处理掉。
他并不将黑暗中那些会动的东西称作怪物,而采用生物这种说法,极大减弱了环境中的恐怖色彩。
我决心学习这样的态度。
矿队收起战利品,将剩下的尸体和发光的血迹抛在身后,继续走往黑暗深处。
我们的基地离矿坑很远,很难说是基地长期开采矿坑的结果,还是在选址时就考虑到了安全性。
矿源越密集的地方,温度就越高,生物也越多。
我们避开了一些温暖区域,据说是那边太危险。有许多奇异古怪的声响在黑暗中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们熄灭光,严格遵照基地给出的逃生守则来行动,小心翼翼地前进。
护理人员曾对我说过,只要不用光招惹那些怪物,它们不会故意踩死你。接下来,就只需要一点运气——不要被它们无意间踩死。
这样的人类就像是在穿越人行横道的蚂蚁。
我有时会想,我或许拥有后面那种运气。因为我恐惧着它们,一旦发生交集,它们不会无视我。
可这份能力也让我失去了前一种庇佑。我的能力又何尝不是一种发光呢?
我不想再来一次被怪物活埋的经历了。
我们要去的矿区是新近发掘出来的安全区,前提是要穿过一片潜藏着风险的温暖地带。这片地带的主人,封锁拦截了其他侵略者,却为我们这些蚂蚁留出了生存的空间。
其他人告诉我,在这条道路上必须匍匐前进——人类只要不远离地面达到半米的高度,都是安全的。
半米是多高?我突然有些拿不准了。我从没量过自己的趴姿,对这标准感到心里发虚。
小队里那三个人已经很有经验了。小弟摸黑拉起我的手掌上下比划着高度。小妹则蹲下来让我和她并肩。
大哥告诉我不要太在意,所谓的半米也不是绝对标准,而是人们尝试出来的经验感觉,若太惦记着所谓的标准尺度反而会僵硬难行。
他又说,他们在这条路上来回过很多次都没有出事。以我的体型和谨慎度,应该不会比粗壮的男性更危险。
我参考比照了下其他人,觉得很有道理。
大哥说,这条路更需要的是体力,放松些才比较好走。
等真正进入那条道路,我才知道要放松是件多难的事。人们熄了灯,不再说话。但黑暗里并不安静,有一种诡异的声响在伴随我们前行。
那声音不在脚下,而在头顶,在那黑暗深邃的洞窟高处。
那是生物吗?我不禁怀疑。那种声音比起语言,更像是摩擦,是一阵阵咕叽咕叽的搅动声,湿哒哒,黏糊糊,让人想象出海藻蠕动的场景,又像是什么东西在胃液里消化的声音。
那声音的范围很大。有时很闷很远,像是从高处的穹顶传来。偶尔又在极近处响起,简直就在耳边,就擦着我们的后脑勺飞过。
我的身体几乎是紧贴着地面,就如大哥所说,这样过度压低的爬行姿势会加倍耗费力气,很快就让我四肢酸累。
我现在能理解为何规则是不能起身,但我无法理解的是,最初找到这条规则的勇士,是如何想到要尝试从这里通行,从这无法理解的生物的腹下穿过。
我咬咬牙,鼓起勇气慢慢撑起身体。我不能掉队。黑暗中不能再交谈,我无法确认同伴的位置。
他们三个的初始位置就在我的附近,但他们不会无限度地等我。我也不想挥霍他们对我的耐心。
我艰难地往前爬去,在黑暗中碰到了小妹。她停下来,和我互相摸索着,让我再次参考她肩膀的高度。
我们几个人在有意识地靠近。我又遇到了大哥和小弟。我们默契地散开合适的距离,便于彼此行动,又时不时会撞到一起。
这条通道很长。我的身体越来越疲累,心神却始终紧绷。高处的黑暗中究竟藏着什么呢?
头顶的生物似乎还在翻涌,究竟哪里才是它的尽头?如果它在移动,如果我们走错方向,我们还能够离开这里吗?或许我早就已经走入了它的肚腹,在顺着它的食道自投罗网。
这种恐惧在不断积累,无法停止。我没有忘记我那该死的能力,但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就像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
头顶的声音每一次响起,那砝码就加重一分,让我的理智失衡。
我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没有察觉,或者说我不愿意去察觉,那样古怪的声响正变得越来越密集。
这种现象正常吗?我无法出声询问。我的同伴没有抛弃我,但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动作也在越来越紧张。
然后,我猛一个激灵。头顶有什么东西触碰到我。柔软,松弛,修长。
那玩意扭曲着,顺着我的脑袋滑下来,在我颈上盘了一圈。
我下意识停住了呼吸。
这就是最艰难的时候了。但是我还没有死。没有被毒蛇咬中。没有被绳索绞死。没有被触手卷走。那玩意只是安静地缠在我的脖子上,不急于给我更大的惊吓。
因为没有立刻死掉,我反而多出了些无畏的气概,近乎麻木机械地继续往前爬去。
求求我的精神疾病让我快点解离。或许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这样麻木的理性,就是已经解离的症状。
我的所有思想,所有感知都已经不在自己的脑袋里,而是悬挂在脖子上,以一种悠闲惬意的姿态摇摇摆摆。
它没有拉扯我,没有与上方任何生物的肢体相连。
当我继续往前爬行时,那种危险又松弛的感觉让我判断出,它是独立的一小段。
感激它的靠近,我不再惧怕头顶上方可能存在的它那万万千千的同胞了。我没有余暇去听任何古怪的声音。
我不会招引来更多蠕虫,不会陷入万蛇窟,不会被海藻般的触手吞没。
因为我现在心里只有它一个。
我忘记了身体的酸痛,不知疲累地透支力气往前爬着。
我自嘲地想着,这样盲目这样危险这样奋不顾身,在即将崩溃的世界里被唯一亟待解决的问题驱使着不断行动的感觉,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
最后有人拉了我一把,将我从那深窟中拖了出来。
“到了。你还好吗?”
我闭了闭眼睛。在黑暗中这个动作没有实质意义,但能让我冷静。我尽量不惊动别人,小声地告诉大哥,有东西缠住了我的脖子。
当初曾在锯齿杆下护住小弟的那种无形力场,很快就套住了我的脖子。
在光照亮起来之前,我一把扯下缠在我脖子上的那玩意,用力掼在地上。
矿队的其他人正在拿出光珠子。没有人留意到这边。
极为微弱的光线中,我看见我手中的生物,形似肥大的蚯蚓,一圈圈臃肿的环节还在鼓胀收缩。
我恶心得立刻松开了手,用锯齿杆将它戳穿,钉在地上。
小弟走过来,用混混的气魄将它从头到尾都踩碎一遍,浆液咕叽咕叽地从那张皮中被挤了出来。
“很像蚂蟥。有没有被吸血?”大哥谨慎地问。
我立刻摸了一圈自己的脖子。小妹无言地走过来替我检查。
这里是一间小小的矿室。
矿工们临时堵死了来时的路口,在封闭空间中拿出了光珠子。
从温度来看,这里的资源不算丰富,地理上又被外面那些见鬼的环节动物隔绝在一条死路里。
但或许就是因此,这间矿室才轮得到我们这些人类来开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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