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四号基地后,我再次失去了判断时间流逝的外部标准,仅能依照自己的生理需求,在这个不分昼夜的世界中生活。
我在感到疲累的时候睡觉,在吞光者睡觉的时候独自收拾材料。
我很擅长整理物品,更擅长废物利用。没有动手能力的人在乡村是活不好的。
我也喜欢做这种活儿,因为付出的努力往往都有看得见的回报。
我将骨针磨出来了,用其改大了我的行囊,缝好了防护服,并在每个关节处都加装了用四足蜘蛛口器制成的软甲。
弓箭的研制并不成功,我缺乏知识,也没有拉弓的力气。这玩意儿用起来完全不像是电视里那样的优雅,相当需要力气。
但我有了一卷绳索和一把短兵器。
更多的时候我会和吞光者一起外出。
吞光者不会主动寻找和采集光珠子,它像其他那些位于食物链高层的生物一样,主要靠猎食其他动物为生。
吞光者有固定的巢穴,也有自己的觅食区。
它的觅食区是那些矿工队们会刻意避开的高温区域,那里的生物密集而危险,作为风险的回报,那里有一些未经开采的富矿,甚至就直接暴露在岩壁外。
吞光者的捕猎会替我驱散周边的生物。我可以从容地在矿脉处凿破晶壳,补充黑水,来解决自己的饮食需求。
光珠子的消耗量远小于黑水,当我留意到过量的光珠子很难携带后,就会将它们投喂给吞光者。
这时候的吞光者会变得很乖顺。
我忍不住想,其实吞光者很适合成为一个“巢母”。
比在四号基地里接受供奉的那只巢母,它只是差了点运道,没能在适当的时机捡到一群打算开拓新基地的人类。
吞光者对此或许是有自知的。我怀疑它多少了解到了人类会供养巢母的知识,当初才会去黑湖边探头探脑,还能在需要将我放归人群时,立刻找到去四号基地的道路。
我并不打算作为什么开拓者来建立新的人类基地。
重复已有的旧模式,除了满足我想要凌驾于同胞之上的**外,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人类在这个世界中太弱小了。
当吞光者完成捕食后,它不介意带着我在黑暗的通道中四处走走——这是吞光者的优点,它不像四足蜘蛛们那样忙忙碌碌跑个不停,有许多富余的时间来满足我对外探索的需求。
在这种探索中,我对周边地理以及生态的知识与日俱增。
我想,在知识储备上,我大概已经超过了四号基地中经验最老道的矿工领队,我甚至能琢磨出一些合适的新采矿路线。
可是,我还未看到什么能让我,能让人类活得更有尊严更有保障的希望。
我们遭遇了许多奇特的生物。
吞光者会挑选强者的肢体作为自身的部件。当它意识到我不再青睐它那张从人类那里剥夺的脸后,某日里那层表皮就被它悄无声息地替代掉了。
我同样在它的猎物中挑挑拣拣,格外留意那些有可能伤害到它的素材,但那种部件一般会先被它捡去,化为己用。
我对剩下的部分也不挑剔。穷人没有浪费的习惯,我熟练地分割并采集素材,挑选合适的出来强化自己的工具和装甲。
我曾有过傻念头,心想若人类的躯体无法消化光珠子,那是否可以利用其他生物的能力来辅助吸收这种新能源呢?
光珠子被它们初步消化后的中间产物,是否还具备高温和坚硬这种人类消化器官无法处理的特性,人类能否尝试着服下?
它们的血液明显是富集了光珠子的物质成分才发光,那它们血肉中是否含有人类可以摄取吸收的营养?
原始人类就是靠茹毛饮血来一步步走上进化之路的。
我谨慎地收集了一些样品。那些尝试的方法和具体过程我不想再回忆,但结局是很不如意的。
我上吐下泻,腹痛不止,头晕脑胀,还几度不省人事。
吞光者或许无法理解我的状态,只是在我的要求下增多了留在巢穴中陪我的时间,该到用餐时,它还是会托着我去狩猎场。
我强迫自己尽可能多地饮用黑水。因为在我以往的生活经历里,养病最为重要的内容就是吃饭。
我边喝边呕,呕完再喝,只期待用这种方式能够稀释掉我体内的有毒物质。
我从黑湖中醒来后,还没有害过这种程度的病症。
我发了几天烧,后来浑身酸软无力,任凭吞光者怎么推我,都只能给出用手指轻敲之类的最低限度的回应。
吞光者不再带我外出了。
不知从何时起,吞光者巢穴中的光照消失了。
我是早就不知道光珠子滚去了哪里。以吞光者的笨拙来说,犯错也是情理中的事。
我懒得再管了。对病人来说有时黑暗更加舒适。
我在黑暗中陷入久违的安眠。
我没怎么做梦,梦也是梦见我那个讨厌的舍友——我早就腻烦了。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可当我再次苏醒时,就像是移除了横亘在脑海中的巨石,我的神智变得格外清醒。
我首先感受到的是照耀在眼皮上的光线。这让我忍不住猜测,难道吞光者又将我送回了四号基地?
可是有液体滴在我的脸上。
我抹了把脸,睁开眼睛,看见半具被分尸的四足蜘蛛残骸正悬挂在我的脸上。
我忍住了没有出声,不然那恶心的浆液会滴落到我嘴里。
我半支起身体,往后撤开,看见周遭都是四足蜘蛛的残骸。血液的光芒映亮了半边通道。
我的防护服和头发上都沾满了它们的血液,始作俑者不作他想。
吞光者就在我的旁边。
吞光者不仅会吸收光珠子,它接触到的血液都会失去光彩。
它不会采集光珠子,所以只能屠杀别的生物,然后抓起它们的外壳,用不接触的方式让其中发光的物质流淌到我的身体上。
它以为我需要的是光,所以它给我光。
这是在巢穴外,只有巢穴外才能引来这么多的光。
光已经足够多了,远远超出了吞光者平时在巢穴外对光照的忍耐亮度。
我看见远处地面的血迹边缘有些干涸,吞光者一定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散落其中的生物残骸其实有很多种,大概都是被这里的血液引来的,但最多的还是四足蜘蛛。
其他生物很容易被驱散,只有团结的四足蜘蛛会源源不断地送来自身发光的血液。
我醒来观察环境,已经有一会儿了,但现在还没有新的四足蜘蛛趋光而来。
我猜测,近处的四足蜘蛛群落已经被吞光者屠灭得一个不剩了。
……下一个赶来的不会是巢母吧?
这个糟糕的联想让我扯了扯嘴角。
这里满地都是血液和残骸,吞光者行走时在血场中留下来线条般的空缺痕迹,让整个场景像是一座大型的祭祀法阵。
因为血液都是明亮发光的,这场祭祀看起来又仿佛充满了神圣光明的气息。
是时候离去了。
我贴身的行囊还在,我用虚弱的手从中掏出光珠子,让吞光者看清我有自己的光,然后向它伸出手臂。
吞光者已经很熟悉这样的姿势,立刻将我托起来。
它在血场中漫步,用自身吸取血液,以四足蜘蛛望尘莫及的速度清扫现场。
祭祀法阵的花纹变得越来越繁复,光明也一点点黯淡,直到只剩下我这最后一个光源。
我在吞光者身上蹭了蹭,来用它擦去我防护服和头发上光芒。
它的附肢层层叠叠又小心翼翼地拥抱上来,像被子一样覆盖住我,遮挡住光珠子向外散播的光芒。
我不确定我的清醒到底是病愈还是回光返照,我让吞光者带我去找黑水,一直喝到再也喝不下了,才返回巢穴去睡觉。
等我再次醒来时,我才能相信,我大概是熬过这个自找的难关了。
我的身躯逐渐恢复了活力,但后遗症一直困扰着我。
我的牙齿松动,指甲蜡黄,落发严重,还时常会感受到莫名的心情浮动。
或许还有其他我未观察到的症状——我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如何。
我从这件事中得到的教训是,虽然医药费是可怕的事物,但更可怕的是找不到地方能付医药费。
我将目光从生物们的残骸上移开,决心再也不做这种危险的尝试。
这件事的另一个影响是,吞光者将那群小型的四足蜘蛛剿灭得差不多了。
我猜测四号基地对外的通道重新打通了,这对兰姐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
我没打算回四号基地。吞光者一直缠绕在我脚腕上的那根附肢,是四号基地的人们无法应对的麻烦。
我想再去看看的是黑湖。那个最初让我能力觉醒的地方。
可是我不知道去那里的具体路线,我没有亲身走过那段路,更搞不清楚我如今身在何处。
吞光者大概是知道路线的,但我无法与它用言语交流。
我用从某种生物体内挤出来的墨汁画画,试图描绘黑湖和我们初遇的场景,可我没什么绘画天赋,我承认自己都无法辨认图画中的事物。
我对此感到失望。我有时怀疑,吞光者是在故意避免带我回到那里。否则在我们一次次的方向探索中,为何它始终没有踏上它曾去过的那条道路?
或许是因为身体的变化加重了我的不适,我对与吞光者共同生活的忍耐程度越来越低。
我时常感受到无端的焦躁、忧虑和痛苦,那些情绪的涨退潮往往与它的靠近是同步的。
虽然吞光者表现得越来越迁就我,但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给了它越来越多的甜头。
我抚摸它,喂食它,枕着它睡觉——但绝不下去那个坑洞。我帮它整理巢穴,清理出更适合它体型的通道,尽可能让它感到生活舒适。
但无论我陪伴得有多亲密,它好像都无法满足,我留意到它睡着时每条附肢的末梢都无意识地指向我,像是随时准备好一个突发情况下的抓握或拥抱。
它不再强迫我按它的喜好扮演洋娃娃,也能忍受我在清洁自身时短暂离开它,在探索中大多数时候它愿意接受由我做出的路线选择。
可我知道在它的迁就之下,藏着就算某日翻脸也能左右我的强大力量。那是客观存在的冷酷无情的力量。
我无法放下对它的戒备。
它当然不知道它有什么错,它的力量是与生俱来的,它被它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本能操纵着,只知道要亲近我,要爱我。
我和吞光者开始在日常的小事上拉扯起来。以前我放任它玩弄我的头发,或是用附肢碰触我,只要那不碍着我的事,我都无所谓。
但病愈后的我,无法控制自身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敏感,对亲密接触越来越反感。我想要收回这份曾经的放任,而吞光者只想要变本加厉。
某天我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无法呼吸。
吞光者用自己的身躯将我紧紧包裹,它似乎终于弄懂了衣服和皮肤的区别,将附肢伸进来抚弄我的身体。
某种最原始最隐秘的恐惧在我心中瞬间点燃。
我用尽一切激烈的手段摆脱了它。
可是,当我摆脱它后,在精疲力竭的愤怒和杀意之下,感受到一阵沉重的悲伤和委屈。
为什么?
悲伤我很熟悉,但委屈的感觉我却很少有。我很少自觉理所应当地去争取什么宠爱,自然也不会对这种失败有任何反应。
我忍不住思考,难道我还曾对吞光者心怀过什么指望吗?
难道我不是从第一天起就知道它是彻头彻尾的怪物了吗?
这种质疑让我找回了那个万事都与我无关的冷漠自我——我不再尝试理解自己的情绪,而是尝试用理性去改正它们。
病后烦扰我的那些情绪,像是怎么都擦不掉的乌云,始终停靠在我的天空。可此刻我已看清天空的底色是冷漠的冰蓝,那种沉痛的乌黑就显得虚假无比。
我依旧无法消除它们,但我意识到了那些情绪的来源绝非我自己。
我看向此刻我周围的唯一一位客体。
刚刚遭遇一场失败的吞光者,正躲在巢穴深处,像一团失去黏性的橡胶。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主动抱住它的身躯,很快,我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情绪从心里涌动出来。
我绝对不会在此时感到安慰和依恋。
所以,我病后的那些情绪变化不是生理性的后遗症。
只有牙齿松动和脱发是负面的,我用几颗坚固的牙齿和一大把头发,换来了能力的提升。
——我能感受到吞光者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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