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迫不及待地对我的新能力开展评估。
曾经的我尚未摸透自己的能力效果,就不得不在吞光者面前被迫全力尝试,后来到了四号基地,又只能小心翼翼地遮掩着施展,为此吃了不少教训。
现在的我则有了吞光者的纵容作为后盾,可以慢慢探索新能力的性能。
去户外选择实验对象的机动性更高,对实验对象的善后处理也更加随心所欲——对吞光者的实验除外。
在狩猎区的实验,让我很快就确认了,我能读取情绪的对象并非只有吞光者。
我能读到其他生物的心理,但并非对任何生物都生效,仅限于我害怕的那些,也就是说,被我的固有能力——“爱”所俘虏的那些。
这不是什么纯粹的新能力,更像是原本能力升级后的附加作用。
那么我原来的那份能力也成长了吗?我猜测是,但我无法确证。
生物在被爱控制后的种种行为,也受到其本性和环境的多重驱使,实在是太难定性和定量了。
就算我现在能钻入它们内心揣度想法,也无从和过去的情况进行比较。
事实上,这份感知被控制对象的心灵动态的能力,对我来说很新鲜,但并不好用。
我学到的第一件事情是,怪物的内心构造有别于人类。
情绪是生物在外界刺激下的认知反应。而这个世界中有许多生物的感知器官就和人类大不相同。
有些低等生物,完全不具备复杂的思考和感受情绪的能力。
像是那种曾在矿洞前让我饱受惊吓的环节生物,我后来在研究中发现,它们又聋又瞎,唯独对触觉敏感,是天然的迟钝者。
当我对它们使用能力后,大多时候是茫然无觉的,只在它们进食时感觉到惬意,在吞光者抓断它们时感到微弱的痛苦而已。它们的感知能力和一截会蠕动的小肠没什么区别,所拥有的心智也差不多。
连接上它们,在感觉上就像是连接了一段外置器官。
我试图对它们再次使用恐惧生爱的能力,这很难,因为在彻底了解它们的习性和生理之后,我就很难再对小肠产生什么畏惧之情了。
我努力回忆当初在脖子上悬挂着它们同胞的恐惧,甚至亲手再尝试了一次,在恶心感中感受着它们不时收紧的蠕动,终于榨出了一丁点对窒息的恐惧。
我好好感受并对比了它们对“爱”的反应,那大概就和它们在饱腹时的舒适感是差不多的。
像环节生物这样迟钝朴素的心灵反而容易研究,黑暗中还有些生理构造更复杂的生物,对我来说,它们的心智是不可名状、难以理喻的。
那些生物的感知器官太敏感了,应激反应要比人类强烈得多。它们似乎每时每刻都处在无止境的饥渴焦虑中。
求生本能赐予它们的情感是冷酷、易怒、嗜血。
我对此浅尝辄止,几乎是在刚刚涉足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假使我放任自己和那些怪物的本能情绪同步,可能会丢失掉作为人类的自我认知。
那些怪物还没有强大到足以让我冒那种风险。
我呼唤吞光者尽快帮我解决掉那些麻烦,掐断那些已经连接上的感知。
这是我学到的第二件事情,我的新能力不利于自己的心理健康。
但我知道,我有必要继续开发这份新能力,我需要更加了解受我掌控者的心理状态,才能帮助我这样弱小的人从怪物的“爱”中自保。
我重新将视线转回到我最初也最重要的实验对象身上。
吞光者。
它的心智对我来说是恰好能接受的,并不简单,但也没有复杂到超出人类的智慧。
在我察觉到自身的新能力前,它的情绪曾对我造成了一段时间的困扰和影响。但当我能将其区分开来后,吞光者并不比黑暗中那些不可理喻的怪物更难理解。
我曾很期待能从它身上得知,它对我的“爱”究竟是什么。
——如果爱是蜜糖,我也想要间接感知蜜糖的味道。
在这样黑暗无味的生活中,哪怕是一枚人造糖果带来的快乐安慰,也是极为珍贵的。
吞光者能感受到的“爱”,一定比小肠的反应更加高级,更加深沉。在我贫乏的想象中,那大概是某种能触及心灵的颤动。
可事实是,我甚少从它那里品味到快慰,那滋味纵有也只是点滴,像是漏斗中的沙,转瞬即逝。
我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我的能力真的曾给吞光者送去过爱的甜蜜,那么事到如今,那种甜蜜几近干涸。
但痛苦和疯狂却是一直持续的。在我能感知到它的情绪之前,我很难从它那黑洞般的轮廓中,从它那无法理解的迟钝行动中,觉察到它所身处的焦渴和痛苦。
吞光者的生活在生物中称得上是安定富足,没有本能鞭打着它在疯狂的道路上前行。
让它疯狂的是我。
当我远离时,它的负面情绪会加深,当我靠近时,那些负面情绪也只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
我不知道这是曾经那次被迫分离给它带来的心理阴影,还是说,我对它施加的能力过多了,以至于超过了它的负荷能力,对它的大脑造成了永久的损伤?
我知道过度的快乐和悲伤都会损害人的情绪反应,不幸抵达过情绪巅峰的人可能终身都将在抑郁中沉沦——怪物也患会有这样的心理疾病吗?
我无法疗愈它。
明明我就在它身边,它似乎也无时无刻不感到痛苦。
就算我依偎着它的附肢,就算我枕着它睡觉,也会时不时感受到从它心底传来的一阵阵忧虑与焦渴。
它只知道爱我。它不知道该怎么爱我。
我想它是生病了。我先前只畏惧它的力量,现在我开始畏惧它的精神。
我试着小声哼唱,用手指有节奏地敲打它,但那些都只能暂时压制住它的不安,也无法避免它在下次发作时症状继续加深。
吞光者似乎永远都得不到满足。
我忍不住想,爱是这么痛苦又贪婪的事物吗?
我甚至开始恐惧爱。
可我已经无法抽身了。
我用少的可怜的砝码撬起了巨物,当那巨物碾向我时,我无力抗衡,也没有资格抱怨——那是我享受利益时就注定要支付的代价。
我像是坐在摇摇晃晃的火山口上,一旦无法安抚住即将喷发的岩浆,就将万劫不复。而且,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与吞光者的这份关系正在无法挽回地一点点向深渊滑落。
当吞光者对那些痛苦忍无可忍的时候,它会怎么做呢?
会放弃一切过去对爱的期待,幡然醒悟,将我流放?哈,我怎么敢奢望这么好的结局,这个幻想中充满了我身为人类的自大过剩和对怪物兽性的傲慢无知。
将我永远囚禁在巢穴中,放任我在绝望中自杀?它已忍受了这么久痛苦,就算下定决心毁灭像我这样的恶魔也不足为怪。
将我吞吃入腹?将我的尸身纳入它的收藏?它已经融合过一位脆弱的人类,大概不怕再多一个我。当我的肢体变成它的肢体,它大概就不用再忍耐现在这般不得亲近的饥渴。
在比较现实的可能性中,它大概会在弄死我后继续折磨自己,直到它自身抵达毁灭。但就算如此,它的受苦甚至死亡,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我耗费了很多无谓的心力在那些想象上,又一点点积攒物资,做好离家出走或者在绝境中反杀的准备——没有把握,但好过没有。
那些准备最终都失去了意义。因为我和吞光者都没能等到那个结局到来。
生活从来都不是只属于我和它的封闭世界,充满了各种不可违抗的外力。
这个世界的黑暗常常掩盖了它的广袤和无常。
那天吞光者带我去一个常去的捕猎区。
奇怪的是,无论它如何用附肢敲打岩壁,本该如雨后春笋般从岩洞中冒出来的食光鼠却一只都没有冒头。
它“困惑”地走来走去,我用光珠子寻找附近那些我曾留下记号的矿脉。
那些食光鼠是杂食生物,会往岩壁深处挖掘光珠子,却将外层暖乎乎的矿脉留给外来的觅食者,一旦感受到采掘的震动就出来狩猎。
它们欺软怕硬,大概杀死过不少弱者,但在遭遇吞光者时会匆忙甩下受伤的同伴,遁逃到复杂的地宫深处。
与往常不同,那天我摸到的岩层都很冰冷,那些食光鼠精心设置的陷阱都空空荡荡,矿脉被挖掘走了。
我都怀疑是不是吞光者来袭击的次数太多,或是食光鼠已经掘空了内部矿脉,这让它们选择收回外部的诱饵,带着存粮迁徙,鼠去巢空了。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的光珠子突然照见岩壁上一处挖掘矿脉的痕迹,那形状和大小不像是食光鼠的爪子能挖出来的。
此刻吞光者大概也察觉到什么,警惕的情绪同时从我们心底生出来。
我立刻奔向吞光者,它用附肢将我托起来,像牢笼般设下保护的壁障。不需要它的请求,我已经将掌握的光珠子熄灭。
接下来我们都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行动。
我们在附近走了几圈,没有遇到外来的入侵者。
我们警惕,但并不怯战。新出现的敌人,往往也意味着新的素材,新的机会。
我们惦念着这点异常,在户外逗留得比平时更久。吞光者带我去了另一个猎场,这里一切如常。它心不在焉地填饱肚子,我也装满了水囊。
我们比平时更为仔细地收拾了捕猎的痕迹。
就在吞光者离开这个猎场,走入一条熟悉的通道时,转角处突然腾起一道火墙,阻拦了吞光者的去路。
那火墙几乎砸在吞光者的脸上——这是形容,我很确信它本身没有脸这样的结构。
我隔着它附肢的栏杆都感受到了高温的灼热,那火星差点飞进来燎到我的眉毛。
我终于见识到了吞光者的防火性能,它果然不怕高温,漆黑的皮肤没有被火光映亮分毫,情绪中也没有多余的痛苦,它只是出于对火焰光线的避忌,本能地后退避让。
接连有三四道火墙升起,吞光者遵循着本能躲入了唯一那道缺口后的黑暗。
可我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为何使用火墙狩猎的生物不将那个出口封死呢?除非……
我还未得出那个答案,吞光者已经落入了黑暗中的陷阱。
那里藏着的不是什么与它势均力敌的巨兽,而是粘稠得像胶水一样的泥沼。它的体重让它立即像秤砣一样沉了下去。
我随着吞光者来过好几次这里,从未发现这里存在这样的自然地形。
这片泥沼明显是敌人预先设置的陷阱。这场战斗以火墙为开端,看起来像是一场突发的遭遇战,却是场有目的有计划有准备的伏击。
我下意识高举起光珠子照亮周遭的黑暗,只看见泥沼的水面映出块状的反光。
吞光者用附肢将我托在沼面之上,在挣扎中用附肢掀起厚泥泼向火墙,那边的火焰不稳定地摇晃几下,露出了其后藏着的几个身影,我立刻认了出来,是人类。
怎么会有人类敢来对抗像吞光者这样庞然的怪物?我立刻就想到一个答案。
一号基地的探索队。
那些四足蜘蛛的群落在前不久被吞光者清理掉了。道路通畅了。
姗姗来迟的一号基地,终于打算过来瞧瞧四号基地的处境,顺便再做点什么了吗?
我有了关于对手的答案,却对吞光者的处境毫无帮助。事实上我还没想好是否该帮助它。它是我过去的立身之本,也是我极力想要逃离的牢笼。
我的心在天平上摇摆,最后决定正视我对眼下的局面无能为力的事实。
选择旁观是因为能力,无关我的意志。
如果吞光者在最初选择越过火墙,以它耐受高温的能力,可以毫发无伤地抵达脆弱的敌人面前,但怪物怎么能做到抗拒本能呢?
陷入沼泽后,它也本能地在拼命扑腾,可沼泽的特性就是越挣扎陷得越深。
人类的小小花招,像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爱”,就能捉弄得它团团转。
在这个末世,智慧不能取代力量,但能够让力量锦上添花。
吞光者没有完全陷进去,人类临时做出来的沼泽还不够深,不至于彻底淹没它。那座关住我的附肢牢笼也幸运地被留在沼泽之上。
但就算吞光者已经触及沼泽底部,有了借力点,也没那么容易从沉重的淤泥中逃脱出来。
对面的火墙慢慢熄灭了,一切归于黑暗。
可我不会傻到认为对方设下这样的陷阱只是为了逃脱。暂时的平静肯定是为了某种攻击在蓄势蓄力。
我不清楚对面来人的习性,不确定他们会否为了我这区区一名人类放弃耗费巨大的狩猎计划,不确定他们是否已在前期的狩猎情报收集中了解到我的存在并且已擅自决定了我的结局。
他们会把我看做与怪物同行的魔女吗?还是伥鬼?他们发动狩猎计划前完全没有试图与我沟通。
我做好最坏的准备,没有呼救,而是沉默地将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吞光者的附肢中,避免遭受误伤。
我没有等待太久。
最终的一击来了,居然是光。
我无法追溯来源。强光出现的那一瞬,就像一把榔头狠狠敲在了我的头上。
足够强烈的光线是能有如实质的,那光亮甚至比吞光者为我主持的血液祭祀更强烈千倍。
我下意识用胳膊挡住眼睛,但是已经迟了,哪怕有吞光者的附肢替我挡住绝大部分光线,从缝隙里露出来的也够我受的了。
我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好一阵里都无法思考与行动。我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从吞光者那里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痛苦折磨着我的心智。
原来光也是能作为武器的。
我在混乱中想起了当初分组时因绝望而试图激怒怪物的发光者。
某个小小的念头在我心底转瞬即逝。我和他都被分去了一号基地,真的是因为我们弱小吗?
吞光者的情绪逐渐变得虚弱,然后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我依稀感觉到它的抽离,它的心灵在仇恨与愤怒中离我远去。我自身的疼痛感觉重新占据上风。
更为具体的疼痛让我回过神来。
我额角发疼,视网膜上还是白茫茫一片。我估计我的视力短时间内都无法恢复,只能依靠感知,猜测自己的身躯是摔倒在一堆僵冷的附肢之间。
我的后背、臀部、膝盖都传来磕碰后的疼痛。刚刚那阵天旋地转大概不仅是生理上的错乱感,也是在物理世界中实际发生的事情。
最为严重的是,我的胸腔承受着重物的挤压,是吞光者遗留下来的附肢压迫着我,让我快要窒息。
那些肢体失去了主人意志的操控,不再肌肉绷紧得如同钢铁铸柱,但也沉重得像是失去弹性的橡胶树。
我再顾不得其他的事情,惊慌地推动那些附肢,挣扎着想要从空隙中爬出来。
可我费尽力气也只是将小臂探了出去。我不仅怀疑我的力气是否能够完成这项工程。
这时,吞光者的附肢堆突然遭受到某种外力,相互挤压滚动起来。
我差点被其碾碎,但终于有小半个身体得到解放。
我来不及思考原因,只抓住机会大口喘息,就在此时,我听到一句人类男性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这种久违的人声突兀地出现在耳边,吓得我浑身都收紧了,下意识辨别其含义和来源。
那句话是英文。
我下意识让那句话在心底滚了好几遍,才勉强猜测出来,那大概是在感叹,“这里xxx有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