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尽黑暗

我在四号基地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没有先开口。我很少有问话的权力,比起质询,我更熟练于从别人的问题中辨认我的地位和处境。

这次也一样。照顾我的人自称兰姐,问我为何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基地中。

于是我知道了。

我多希望是这些人类攻入怪物的巢穴后救出我。但并非如此。

是吞光者放过了我,主动将我送来人类的聚居地。

兰姐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劝慰的话,关心我的伤势,好奇我的来历。

除了有关这座基地的信息,其他的话语我没怎么听进去。

我很抱歉,可我从来都没法在具体的语句上集中注意力。

这是一种自保的本能。我自小就时常忍受动辄数小时的谩骂和唠叨,过耳不入才是我的生存之道。

在所有漫长的谈话中,我自顾自地提炼总结重点,习惯性地忽略掉可能对我心灵有损害的所有旁枝末节。

但这不代表我看不懂他人的情绪。相反,我对此敏感到不需要借助语言。

兰姐在害怕。

吞光者一定是在放生我的行动中,采用了独属于怪物的方式。

它吓到四号基地中的人类了。

我告诉兰姐我是如何从黑湖苏醒,如何见到那场分组仪式的悲剧——有人在分组中展示了发光的异能,导致了怪物的屠杀。

我告知她持光者的死,以及我的幸存。

我以为我要死了,但不知为何又在这里醒来。

这是真话。

兰姐没有怀疑我的无知。这个基地里,或许人类已经习惯了在面对怪物相关事物时的无知。

我再次察觉到了人类整体的弱势。

我知道,在这座人类基地中的安全感,只会是一口短暂的喘息。吞光者能将我送来此地,也能轻易地将我从这里带走。

至少现在我又能活下去了。

怪物没有杀死我,于是人类也不敢完成怪物不去做的事情。

我在这个基地有了新的身份。

在基地登记时,我习惯地先起了一横,然后想到人类世界的过去已经离我远去。

已经没有在打工时扣押身份证和学生证的必要了。

那个姓名可以与我无关。

我看了很久登记表,写下我想到的第一个名字。

我在能力那栏写了无。

我没法伪造出我不拥有的能力,我也不敢让人知道我能左右他人心智。

我是人类,我知道人类忌讳和害怕什么。被当成无能的弱者,也好过这个。

我用肯定来回应兰姐的疑惑。她没有追问第二次。我猜这里之前有过无法觉醒能力的先例,才让她的惊讶这么短暂。

当初见过我分组的人,有些提前离开了。若他们在黑暗通道中活下来,也能为我作证。

我的身体花了一段时间才康复。我曾将兰姐误认为护士,但这座基地其实很缺乏药品。基地能提供的只有食物。

食物是一种黑色的汤水,很稀薄,但意外的顶饿。

这里的人都吃这个。

从黑湖出来的人类,不仅会觉醒能力,体质似乎也都变好了。

我的力气没什么长进,但身体恢复得很快。

手掌的伤口没两天就完全愈合了。绷带拆掉后,皮肤上只剩浅粉的痕迹,估计也会很快消失。

这石屋没有窗。照明全靠那种球状的光源。

兰姐叫它光珠子。让我要睡觉时将它装到旁边的黑皮袋里。

她给了我用塑料矿泉水桶装的黑汤水和清水,是发给我的食水。又指给我一个塑料闹钟,让我按自己的习惯来安排作息。

兰姐走的时候锁了门。我等她走后才起来摸索。

那个光珠子不像人造物,我近看才发现它的形状近似球却并不规则。

若出自人类之手,制造者肯定会下意识将其做成更规整的形状。

我伸手去摸它,珠子果然是烫手的,摸起来很光滑,有些像珍珠。

我可以短暂地握一会儿,再久就必须松开,不然会烫伤。

我反复拿起又放下,在冰凉的墙壁上冷却我的手,分几次确认了光珠子通体坚硬,没有暗藏的封泥和缝隙。

它的亮度和温度也一直很稳定,没有突然闪烁或燃烧的迹象。

我想起吞光者曾吞噬过光珠子,也下狠心咬了它一口。

我没能突破物理的制约。我的牙齿咬不动这种硬物,唇舌也忍不了这烫伤。想来肠胃也如此一般。

这珠子不是什么入口即化的仙丹。

我将那个黑皮袋翻转过来套住手,握着光珠子在屋子里细细走了一圈。

石屋的墙壁是用碎石搭砌的,石片紧密地叠在一起,像是那种山村老房子。只有三面墙壁如此。

剩下的那面不是墙,是一面天然的山壁。

山壁沁着凉意。人类总是逐水而居,附近肯定有水源。

我能摸到薄薄的水气。我举着光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

山壁上完全没有苔藓的痕迹。

我走到石墙与山壁依靠之处。山壁有凹凸,石壁有缝隙,这里按理是整座屋子里最漏风的地方。

我除了呼吸什么都没感受到。

我将光珠子收入黑皮袋,再藏到木箱里去。

我坐在墙角等待很久,直到适应黑暗。我摸索着石壁,将眼睛凑近那些缝隙。

就像瞎子的世界一样,外面没有透进来半丝光。

我等闹钟上的时针走一个轮回。

十二个钟后是下午三点,或者半夜三点。我再次向外窥望,屋外依旧没有半点光。

四号基地,就和黑湖、管道、怪物巢穴一样,没有日夜,只有无尽的黑暗。

虽然房屋的建筑形式很原始,也没有水电,屋子里的家具倒都是现代工业化的产物——大多是些轻便廉价的塑料制品。

像是从大排档捡回来的粉蓝配色塑料桌椅,拼夕夕上热卖的爆款翻盖收纳箱,让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山村老屋和城市合租房,住起来也差不多嘛。

我不知道这屋子是兰姐个人所有,还是基地的专用病房。

桌子上有几册快要翻烂的书,竟然是红楼梦。

两个收纳箱里满满装着衣服,像是清仓库存,男女老少各种尺码都有,很多塑料袋都没拆封,皱巴巴挤在一起。

我之前的衣服在包扎手掌时撕烂了,现在找了套尺码凑合的,换了过来。

好不好看都无所谓。衣服主要是穿来做防护的。我更不想在这个情况不明的基地里显得太突出。

这里没有洗头洗澡的条件。

墙角有个痰盂充作便盆,我也将漱口水吐在里面。

兰姐每过一天来给我添补食水,倒换秽物。我给她看我的伤口恢复情况,说我过意不去,问她基地里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活。

她总说不急,基地里都是些苦力活,要做的话得等我再好些。

我问她能不能出去散步。

她说锁门就是因为外面不安全。

自我醒后,她每次停留在这里的时间都不长。

我知道她和我在害怕同一件事。

怕那只怪物回头来找曾看上的玩具。

他们甚至不敢将我转移走。因为他们还怕那只怪物回头来又找不到我。

怪物见到一点光都会大闹,谁敢试探怪物的喜恶?

吞光者没有将我囚禁在它的地窖。

它将我囚禁在了人类的基地。

我想起了当初我以为持光者是吞光者的伥鬼。那个论点到现在也不能说是被推翻。

从如今的信息来看,人类似乎没那么理解怪物。

但人类以自己的无上智慧,在怪物的阴影下,恐惧地活成了伥鬼的模样。

我没有机会出门,看不到四号基地的具体情形,但我猜测这间石屋远离人们的生活区。

黑暗寂静中,我听不到人们起居的声音。

每天只有一个时间段我能听见周围有生物活动的声响。沉重杂乱,夹着人类的脚步声。

时间不固定,从五点到八点间都有可能,一天只会发生一次。

那声势来了又走,我猜是在搬运什么东西。

兰姐一般也是这个时候过来帮我处理生活琐事。我的能力使她对我稍有善意,却不够使她放我走。

我想,我竟然也有资格傲慢了——我无法真心实意地恐惧她。

这天有人靠近小屋。不在那个时间段。不是兰姐。

那时我正在磨自己的锯齿杆。

这件沾满鲜血的战利品被我从吞光者的巢穴带了出来,我在昏迷中也没有松手。

四号基地的人不敢沾手和怪物有关的事物,敬畏地将其留在我的身边。

有了光珠子后,我才看清黑暗中抓住的这件工具的真貌。

毫无疑问,这不是我原本以为的由人类锻造的金属杆,而是某种生物制品。

或者说,是生物的外壳碎片。

它形状细直,边缘的细齿让我想起了蟹鳌。

这会是吞光者的蜕皮吗?虽然也很坚硬,但它的手感与吞光者的附肢相去甚远。

这新发现给我想象中的吞光者真貌增添了更加诡谲的色彩。

又或者,这是吞光者从别处掠夺而来的受害者残骸?

更可怕了。那说明隐藏在这黑暗世界中的怪物,远不止吞光者一种。

我从收纳箱翻出衣物作为手部护具,打算磨掉杆尾的一部分细齿,将其改造为一件更趁手的武器。

这是水磨活儿,只靠左手做着,两天下来几乎没有成效。

山壁都被它磨出了凹痕,细齿的棱角却只稍圆了些许。

有外人来的时候,我刚检查过右手的伤,突发奇想,想试试用锯齿杆磨光珠子,看是先磨平锯齿杆,还是先锯开光珠子。

才上手,我就听到了逐渐接近的异响。

我心一紧,先辨认出那不是吞光者。

有人压低了声音悄声说话,我听得见却听不清。

这很异常。

这些天来搬运东西的人,从来不交谈。

我将光珠子放进黑皮袋中,先灭了屋内的光,又解开两层护具让手套变薄便于活动,然后紧握着锯齿杆躲到门侧。

我将耳朵贴近门缝。可惜来人靠近石屋反而不说话了。

门缝处没有光线透入。

他们没有拿出光源,或者光源极微弱。

听声音有人在摸门上的锁。

那锁用来困我这种没有能力的人足矣,外人打开倒没费多少力气。

很快我就听到锁头落地的声音。有人懊恼地叹了口气。

门开了。一线极细的光线照入室内正前方的墙壁。我背贴在墙壁上放缓呼吸。

等为首那人走进房间的时候,我从黑暗里扑出去,估着寻常成年男性的身高,将锯齿杆挥了出去。

运气很好,我架住的恰恰就是对方的脖子,而不是脑袋或胸口。

我绊了对方的腿,用体重将其压倒在地。

对方倒下时接连撞了别人,混乱的黑暗里一群人相继滚倒在地。

我紧紧抱住我的人质不松手,不管形势多乱,都死死将锯齿杆抵在其脖子上。

我听到他惊慌中接近哭泣的喘息。

有一线光芒在地上明明灭灭地滚动。

那是和我同款的黑皮袋,光珠子从刻意凿出的细孔中仅泻出一线光。

那光线从我们的脸上晃过。

我看见被我按住的人,有张年轻惊惶的脸。

对方也看清我的脸,表情很是意外。

“大姐,”他低喊哀求,“有话好商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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