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黏稠的潮水,包裹着意识沉浮不定。
又是噩梦。
她感觉自己漂着,意识像一缕轻烟,却没有挣扎,没有恐惧,心底深处反而升起一种近乎解脱的、认命般的平静。
“我愿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同样飘忽,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然而,滚烫的液体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
哽咽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眷恋,
“对不起…阿琰…”
温清澜猛地睁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
窗外,是黎明前最沉郁的灰蓝色,天地间一片死寂。
泪水不受控制地肆意流淌,浸湿了她耳鬓的头发,她抬手摸到满手的湿意,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努力回想,却只抓住一片空茫。
刚才梦见了什么?
脑海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种庞大而虚无的悲伤,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她喘不过气,像是失去了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却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屈起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臂弯里,单薄的身体在微凉的晨光中蜷缩成一团,肩膀微微颤抖。
窗外,灰蓝的天色一点点变浅,黎明的光线试图穿透云层。
没来由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难过将她包围。
---
一个月后。
前线的战斗已进入最残酷的白热化阶段,炮火几乎日夜不休,将天空染成一种不祥的赤红色。陈琰作为前沿最高指挥官,神经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每天只能囫囵睡上两三个小时,眼下的青黑日益深重,下颌线也越发削厉。
终于,在一次持续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激烈攻防后,战局出现了决定性的倾斜。向最高指挥部做完最终阶段的视频汇报,确认了后续清扫和巩固防线的方案,陈琰关闭通讯终端,几乎是脱力地靠进椅背,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勉强支撑着回到临时宿舍,连作战服都未完全脱下,便一头栽倒在行军床上,陷入了近乎昏厥的深沉睡眠。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天色渐昏。
醒来时,头脑依旧有些昏沉,但连日积累的疲惫总算得到了些许缓解,他起身,用冷水搓了把脸,意识逐渐清明。
他准备去医疗部亲自巡查一圈,看看伤员安置和物资情况。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夹杂着血腥和药味,陈琰没有惊动任何人,站在入口处的阴影里,目光扫过一个个忙碌的白色身影。
很快,他看到了温清澜。
她正站在一张手术床旁,快速而清晰地对身边的护士下达着指令,手上动作不停,利落地为一个伤员更换腹部染血的敷料。
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过分苍白,嘴唇紧抿,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依旧专注而坚定,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陈琰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没有上前打扰。
他走后不久,医疗部里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正在弯腰检查另一名伤员生命体征的温清澜,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随即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周围响起几声惊呼。
……
深夜,温清澜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单人临时病房里,手背上打着点滴。
高强度工作加上梦魇,她晕倒了。
病房的门虚掩着,外面传来低沉的对话声。
是温珩之身边的副官和陈琰。
脚步声远去,片刻后,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陈琰走了进来,看到温清澜已经坐起来,脚步顿了顿说,“你醒了”,随即走到病床旁的椅子前坐下。
他依旧穿着那身灰黑色的作战训服,肩线挺拔,只是眉眼间带着未散的倦意,更添了几分冷硬。
陈琰看着她,“你太消耗自己了”。
温清澜垂下眼睫,声音有些干涩:“我没事,可能就是最近没休息好”。
陈琰将水递给她,目光落在她缺乏血色的脸上,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其实你没必要这么辛苦自己,多做些公益基金,拨款捐物,贡献就已经很大了”。
温清澜抬起眼,看向他,唇边泛起一丝弧度:“陈上校也没必要来北区,留在东区安稳高升不是更好吗?”
空气瞬间凝滞,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陈琰看着她清凌凌的目光,那里面没有刺人的意味,只是一种平静的反问。
他喉结微动,声音也低了下来:“你还是要好好休息。珩之有公务来不了,我也待不了太久,还没告诉伯父伯母他们”。
温清澜无奈摇摇头:“我不是小孩,上校”。
陈琰一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缓缓开口:“我以前……每天都在害怕,害怕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医生说我活不过十八岁”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渴望活着,也希望能尽我所能,给那些挣扎的人多一线生机。”
陈琰不自觉低了低头。
他又看着她被窗外微弱天光勾勒的侧脸轮廓,低声说:“我知道”。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陈琰重新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这里马上就要停战了”。
温清澜转过头看向他。
陈琰的目光与她相接:“坚持住,还有人等着我们带他们回家。”
成千上百的英魂等着胜利的人带他们回家。
温清澜轻轻地点了点头。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下来,但远方的天际,似乎已有星辰,在硝烟散去的缝隙里,微弱而坚定地闪烁起来。
回去路上,温清澜的话在陈琰脑中又闪现,
“...也希望能尽我所能,给那些挣扎的人多一线生机”。
他又记起,
也是寒冬,东区福利院的院子里积着脏兮兮的、半融未融的雪。
有一对据说是某个慈善项目负责人的夫妇到来,随行的还有他们的女儿。那女孩穿着蓬松柔软的白色羽绒服,帽檐一圈毛茸茸的,衬得小脸粉雕玉琢,像个小公主,她手里抱着一个崭新的、穿着精致裙子的洋娃娃。
福利院所有的孩子都被要求站成一排,脸上要带着笑容,陈琰他们穿着单薄的旧棉袄,手脚冻得发僵。
摄影师喊着“看这里,笑一笑”,闪光灯刺眼地亮起。
合影刚结束,那女孩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她几乎是立刻松开拉着旁边福利院孩子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跑着冲向旁边等待的夫妇,声音又尖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妈妈,我们快回家吧!这里好冷,他们身上都有味道,我不要和这些脏孩子一起玩!”
保姆连忙拿出湿巾,仔细地擦拭她刚才被碰过的手和衣角,一边低声安抚。
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陈琰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和久远的记忆一并拂去。他加快了脚步,一路走回指挥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