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落下来的时候,颜色是旧的。
不是灯管那种冷白,而是被岁月泡软过的黄,像秋日下午晒皱的窗纸。空气里有细碎的尘,转得很慢,能看见每一粒的边缘。
脚下是青砖,冰面稳。炕沿的花布还是那种红底碎花,靠墙的那一块被人年年坐,磨得发白。窗外有人喊卖柴,声音从远处一点一点飘进来,很模糊。
“小暮?”
姥姥从灶屋那边探出身,她看起来还挺年轻的,精神矍铄,头发花白,仿佛从林暮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她笑着说,“回来了?来,喝点水。”
林暮点点头,鼻头发酸,喉咙也紧紧的。
炕上的花布被单还是那种带碎花的旧式图案,枕头鼓鼓的,靠墙的地方有一块已经被磨得发白。
姥爷坐在炕角,正抽着旱烟。烟叶的香气一丝一丝飘起来,在阳光的缝隙里打着旋。
“热不热,咋瘦了这么多?”姥姥说着,从炕头的小柜里掏出糖块。
那是麦芽糖,硬邦邦的,外面裹着透明的纸。
林暮接过来,纸粘在糖上,要像小时候一样用指甲一点点剥。
糖的味道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甜得有点焦,带一点烟草味。
姥姥笑着问:“怎么样?甜不甜?”
林暮也笑,左颊那个单侧酒窝浅浅地现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眶热得像火烤。
那一瞬间,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在梦里。
所有东西都那么真——
热气、糖味、阳光,甚至连窗外的蝉鸣都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林暮坐在炕沿,看见那盏灯在头顶晃。拉绳顺着墙边垂下来,一枚铜钱静静地吊在末端。
它浑身都反着光,像一枚小的太阳。
林暮伸出手。它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仿佛轻轻一抓,就能握住。
“姥姥,”林暮试探地说,“这铜钱……哪来的?”
“咸丰年间的。”姥姥一边掸着桌子一边回答,“你姥爷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找的,我们都喜欢,拴在灯绳上,就不会丢了。”
“那要是有一天……它丢了呢?”
“丢了?丢就丢了呗。”姥姥抬头笑着看他,“换个别的东西拴上,灯嘛,能亮就行。”
她说“能亮就行”的时候,林暮的胸口像被轻轻按了一下--不是疼,是落下去。
林暮忽然意识到,他好像站在一个没有缝的地方:空气、气味、人的位置,全部刚刚好。那种“刚刚好”让人害怕--你会担心只要眨一下眼,世界就会往回缩。
“小子,给我拿洋火来。”姥爷一举烟袋,打断了他。
林暮连忙去桌上、柜上、窗台缝隙里找。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铜钱。它“嗡”的响了一下。那声音细得像水面被石子碰了一点--却正落在林暮心口中央。
林暮伸手。
铜钱就在指尖前面一点点,带着温凉的光。
林暮知道现实世界里,它已经不在了--那年他没敢开口要,铜钱跟着所有东西,跟着姥姥姥爷一起消失了。
可在这里,它还在;在这里,他还可以伸手。
指尖刚碰到铜钱,屋里的光忽然亮了一瞬。不是刺眼,是一种“提高亮度”的亮--像有人把记忆上的灰抹开。
姥姥、姥爷的影子短了一点;桌上的糖纸停住了褶;连空气里那几粒尘埃,也像被看见而羞怯,悬在半空。
尘埃停住,糖纸的褶也停住。
时间像在确认一个答案。
“别拿,小暮。”
声音从身后响起,很轻。
林暮回头。
姥姥站在那里,眼神是笑的。
她伸手按住他的手:“这铜钱,不在手上,是在心里。”
她说“心里”的时候,林暮感觉到那一小块空被什么贴上了——像有人把一片暖金属按在胸口,贴合他的呼吸。
林暮想叫她:“姥——”
喉咙一紧,眼前的光像被风吹了一下,细细地颤。
“我就站这儿。”姥姥说,“你听——”
“嗡——”
铜钱又轻轻碰了一下灯罩。
那一下穿过黄光,穿过屋子,穿过旧窗纸,直直落进林暮胸腔里。他的心跳跟着换了一个节拍。
“你要真想带走它,”姥爷忽然开口,“有些东西,拿在手里会失真,放在心里才是真正的它。”
林暮的手停在半空。
他忽然明白自己来做什么——不是把它据为己有,而是把那块“该在”的位置找回来。
如果那位置在,他就不必抓。
窗外蝉声抬了一下,又落下去。屋里的光像呼吸一样起伏。林暮盯着那枚铜钱,心里有个念头很慢很慢地浮出水面:
这不是记忆的影,是记忆的实体。
就像某些爱,虽然人不在了,可它留下的形,会把时间撑住。
世界没有轰然塌回去。
它只是像一张纸,被人从中间轻轻合上——光从边缘退,热从掌心退,声音从炕沿退……
最后,剩下一点很小很小的温,在他胸口,愈合成一盏极小的灯。
——现实合上来的那一瞬,房间里的电灯“噔”地亮了。
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盏坏了三天的灯,自己好了。
他没有惊喜,也没有占卜命运的冲动。
他只是坐在床边,把手按在心口,像确认衣扣有没有扣好。
那里没有物件。
但那块缺失的地方,已经不空了。
嗡——
极轻的一声,像签收。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梦不是假的。
梦把他带回到过去,把欠下的那些路,补了回来。
他站起来,走到厨房,拧开冷水,杯壁起了一层细汗。水落在玻璃上的声音与刚才那声“嗡”隔着两重世界,互相点了一下头。
胸口那一盏小灯,安静地亮着。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会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不是因为他得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不再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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