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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回溯（前）

薇尔清楚地感受到了一丝异样。包覆着她的梦境原本是温暖的，但那些不停翻涌的暖流渐渐趋于凝滞，在更外围有某些潮湿的冰冷缓慢剥去了梦境的外墙，意图将她拉回现实之中。

她立刻联想到了那有形的黑暗，猛然睁开眼，可四周的光景映入眼帘，仍是那夜幕下平静的海岸。薇尔稍有松懈，先前那与她交谈的声音旋即于脑海中乍现。

“抬头。你需要先了解一些发生过的事。”

薇尔照做了。她亲眼看到了半空中的明月遁入阴影，夜色忽地拥有了实体，在夜空中混合成均匀的暗蓝色，而更加形象且具备了意义的画面竟从中显现。那视角处在一个较高的机位，能把所处空间尽收眼底。下一刻，薇尔才发现这是自己居住了多日的204号房间，而“她本人”正安稳地睡着。

夜色画卷中的一切像极了黑白默片，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那声音又开口道：“莫要受制于观感。去想象，你便能洞悉万物。”

她话里的内容颇为抽象，但至少薇尔尚能理解何为想象。可她该去想象什么呢？对了，莉莉丝和莉娜在守夜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天空中的景象随之变幻，视野中的画面瞬间变成了门外的走廊，莉娜·克里克刚好走出隔壁房间，莉莉丝·凯尔特跟冲她点了点头便回到了房间。这恐怕是22日到23日的夜里的事情了。

薇尔莫名有一种在调看监控录像的感觉。

去想象——她想象着两位警察心中的所有活动，进而开始思考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是如何被带出房间的，而劫持了她的人又用了哪些手段骗过了时刻守在门外的警察呢？

紧接着，那熟稔的阴冷与平稳的呼吸声接连从周遭浮现，此时此刻，她仿佛真的置身于旅馆二楼之中。薇尔听到了莉娜的喃喃自语：

“上哪整这么多钱去......唉，就不该答应她。”

什么？什么钱，答应谁？莉娜的三言两语激发了薇尔的无限遐想，更多的音画随之涌现，恍惚之中，她似乎以旁观者的身份亲历了莉娜与“玛尔西”的交涉。比起那两人的谈话内容，薇尔更惊异于想象力为她展现出的视野。她似是自言自语地问道：

“为何我连这些事都能看到？”

“凡是客观发生过的，只要能被你的想象力所触及，夜幕都将忠实地为您呈现。”

“那，我有办法知晓她人心中所思所想吗？”

“不可。我们只是记录着生命在时间上留下的刻印，无法窥探它们留下痕迹时的动机与念想。”

“好吧。”

有那么一瞬间，薇尔的确动了些歪心思，她很想看看缇亚拉从头到尾对她究竟有何种印象。既然不可，她便收回了心思，继续将想象力集中在事发当夜的时空。不多时，薇尔看到莉娜忽然转身看向了走廊的方向。她静下心，全神贯注地凝视黑暗。

她听到了极其微弱的抓挠声从不远处逐步靠近。薇尔险些跳了起来，那不就是自己被关在那个黑暗空间里、始终萦绕于耳畔的噪音吗？

而接下来她看到的内容变得更加诡异、恐怖：两只没有头部，却有着几十乃至上百条腿的肥硕蜘蛛从暗影中爬出，莉娜发现那东西的瞬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但仅限于此。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做出任何反应，像是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那怪物。

一只怪物在出现时便停在了走廊上，而另一只继续爬行着，随着距离愈发接近，薇尔稍微看清了那怪物的样貌：它只有一个半球形的腹部，其上遍布沟壑，颜色是柔软、但令人作呕的粉红，就像有人用刀子完美地剥去了皮肤，将新鲜的血肉暴露在外；而那些腿也并非蜘蛛应有的节肢，而是非常柔软的触手，每一根都约有拇指般粗细，靠近顶端却变得无比锋锐。它们无序地挤进发霉地板的缝隙中撑起身体向前蠕行，直到下一组触手找到了新的落脚点后才会缓缓地抽出，那柔软肉质的表面上有一层白色颗粒物被木刺刮落，留在了木材的纹路之中。

怪物艰难地爬行至206号房间门口，在门外停下了脚步，似是在犹疑该如何进入房间之中，可下一秒，它两侧的触手互相缠绕、扭曲，连结成为两根更加粗壮的肢体，随后怪物竟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径直穿过了门，仿若无物。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超乎常理的一幕，想象力一时间竟有所枯竭。撇开那怪物本身让人感到反胃的丑陋样貌不谈，它为什么能无声地、以肉身穿过厚重的木门？它们到底是什么？

某人毫无预兆地开口道：

“那是遭到海神降临后的残躯，我们通常叫它做‘神降之躯’，或是‘海牲’。它们仅有脑子和几百根触手——没错，你没想错，那就是人脑，保存完好。”

薇尔没能忍住，不停地干呕着，可脑海中的声音仍在平淡地叙述着：“触手便是神降之躯的唯一感官。当触手分散开来时，它们是再普通不过的实体，依靠触手感知三维的世界并做出反应；而一旦触手彼此交合为一，它便超越了所有世界法则的束缚，展现在你的眼里便是穿过了那扇门。它若有意，甚至能够在绞肉机里被碾碎成烂肉后重新拼合到完好如初的状态。想象一下，一堆模糊的血肉黏连在一起，不停地蠕动着，最终变成你所见到的样子......”

“够了，停下！”

“好吧，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承受能力。”

她声音里的满意显露无疑。薇尔咬牙切齿地回敬道：“那你也看到了，我的承受能力很差，别说了！”

“不不不，怎么会差呢？恰恰相反，你几乎完美地抵抗住了神降之躯的侵蚀。瞧瞧这位可怜的女士，天呐，她到最后都不知道她究竟见到了何等邪恶之物。”

夜幕下的画面似乎卡主了，莉娜就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目光之中好似只有那神降之躯，外界之物已经无法能够拉回她的注意力了。

“这便是最寻常的人遇上神降之躯的反应——哦不，是精神力量稍微强大一点的人，要是换作普通人，她们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会彻底疯掉，甚至暴毙而亡。这位女士叫莉娜是吗？她差一点点就能看清神降之躯的本质了，却也因祸得福。在她的认知中，怪物宛若一件精美的造物，值得她奉上一切去将其探究，久而久之，她的精神世界会逐渐遭到侵蚀，但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失去自我、变成一具空壳。”

“也不过？你说不过如此？”

薇尔抬起手，却不知该如何放下，最后干脆搭在了头顶，揉搓着发丝以排解内心的焦躁。这怪物的存在过于骇人，而更令她惊恐的是自己居然在好奇精神力量更强与更弱的人看到了神降之躯将会发生什么。

那人也适时地为她解惑：“精神能力最弱的人，比如婴儿、痴呆患者，她们无法看到神降之躯。想要看到此等渎神的邪恶，至少要有基础的灵视能力。所幸奇里茅斯的人们天生就精于此道，若是乡下人从神降之躯的附近经过，她们只会感到一阵恶心，再无其余反应。”

“我是否能理解为，有些时候过度的无知反而会保护自己呢？”

“正是如此。对凡人而言，神降之躯不可言说、不可描述、不可认知，它们虽是最劣质的神躯，却仍有神性。试想一下，只要你曾看到了它，无论你逃亡到哪一个时空，精神都永远无法脱离它带来的影响——喔，你的那位朋友现在便不堪其扰。”

“我的朋友？”

薇尔为这陌生的词语愣住了。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朋友呢？而声音的主人隐隐含笑，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罢了，或许你们的牵绊尚浅。回到正题，你的朋友便属于拥有强大精神力量的人。如果她再弱一点，再脆弱一点点，她就会被神降之躯当成化为同类。她顶住了，代价是她的身体从内到外都受了伤，到此为止她本可以逃离，但她居然冲上去攻击了神降之躯。这问题可就大了。”

那人稍作停顿，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把薇尔的紧张情绪完全地调动起来。她随后带着一丝怜悯淡淡地道：

“她砍断了神降之躯一侧的触肢，这对人类而言相当于将脖子以下的身体一分唯二，是彻头彻尾的致命伤，而在死亡的瞬间，神降之躯也给予她最凶狠的反噬，那足以毁掉一个人了。但她没有接受死亡。哦，多可惜啊，明明死掉就可以解脱了。”

薇尔突兀地想起了缇亚拉，随即发现这便是正确答案。她打起精神刨根问底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当是明月圆满的前一夜。你若想知道更多，就看下去吧。别忘了去想象。”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于是薇尔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夜空。一道身着兜帽与斗篷，将全身裹得密不透风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走廊上。薇尔下意识地眯起眼，却想起当下这样做并无助于视物。她还是没能习惯用想象来代替感官，可一旦思绪流向了某物，她便能迅速地进入状态，不可谓不神奇。

然而这一次，任由她怎样去想象过去的时空，薇尔都看不穿兜帽下的面容，那一片幽邃的黑暗宛如无底深渊，她顿时感到心慌，连忙别开了视线。再多看一秒，她的意识似乎就要被拽入阴影之中了。

神秘来客的步态十分诡异，根本没法称之为行走，它始终没有抬起脚，一直在地板上拖行，发出的声音却相当微弱。它就这样来到了204号房门外，慢吞吞地抬起了手，薇尔隐约听到了金属相碰的声响，房门随之洞开，莉娜与房间中的“自己”皆无反应。

后续的画面随着闯入者的视角进入到房间内，而之后发生的事每一个环节几乎都能让薇尔惊掉下巴：它轻轻地抬起双臂，宽大的袖子自然地向下滑落，其下竟露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团触手，其中有数根脱离并未纠缠其中，单独延展而出，就像是在伪装人类的手指。那些孤单的触手突然开始无规律的抖动，像是交响乐团的指挥洋洋洒洒地挥舞手臂与指挥棒——等等。

薇尔顺着方才的想法，尝试去想象那些律动的触须所引领的节拍。一些乐声，不，是一阵刺耳的颂唱声骤然在颅骨内炸开。那是她无法理解的语言，光是聆听便足以令脑海震颤不已。

躺在床上的薇尔被一股不可见的力量拖起，悬浮在半空，随着颂唱的延续慢慢向兜帽人的方向移动。它就这样牵引着熟睡的薇尔一步一步离开了房间。

而现下时空的薇尔早已失了声，瞧着这些过于超自然的力量不停摇头。她再度开口时，声音里也带上了无法掩盖的颤栗：“我、我对付的就是这种怪物？”

她并未得到回应，似是无声的默认。薇尔总算是理解了对方为何要说“死亡对你来说可是最彻底的解脱”。太可怕了，她压根就不想面对这些鬼东西！

薇尔垂头丧气地埋怨道：“我连一个人都杀不死，你居然要我和这些怪物......”

“呵呵。原来你是觉得自己没有和它们对抗的能力吗？”

“废话！你瞧瞧我这身板，除非让我先练个十年我还能考虑考虑。”

“薇尔·波拉德，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在看到神降之躯时基本没有明显的负面感受吗？”

薇尔闻言一怔，但很快便反驳道：“那东西实在是恶心，我连一眼都不想多看。”

“仅此而已。而你的朋友可是差点晕死过去。你的体力可能并不强大，但你有着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这是独属于你的武器。”

“就像我现在的想象？”

“没错。此地虽为梦境，但唯有你能够运用想象力来还原世间曾发生过的一切。至于你的想象力还能发挥哪些用处......哈，也要看你的想象力咯。”

薇尔不由得陷入沉思。她的记忆中还残存着关于某些小说的印象，在那些故事里主角或其中的角色总会拥有五花八门的超能力，薇尔显然也成为了其中一员。在不知不觉中，强烈的好奇心取代了先前的恐惧，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体验自己的力量，而目标便近在眼前。

只要想象，就可以洞悉一切——薇尔静下心来，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兜帽人影与悬浮的自我。她的视界登时变得十足广阔，她不仅能看到劫持了自己的人影，还能看到留在二楼的莉娜与莉莉丝、守在一楼前台的旅馆领班。三楼被未知的阴影遮蔽了视线，而在一楼的每一间房间里，她连地板缝隙里的灰尘都看得一清二楚。

海量的信息涌入脑海的瞬间，薇尔感受到了轻微的头痛，但这与当下的欣喜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她检视了全部能够看清的房间，并未发现有价值的线索。而驱使着自己的人影已经来到了一楼，它走向了建筑深处，那是一楼的杂物间。薇尔干了好些天的清扫工作，恰好对此留有深刻的印象。

它进了房间，地板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薇尔前所未见的坑洞。光线昏暗，但她仍能看到向下的石质台阶，更加深邃的黑暗仿佛压在了薇尔的心头，压得她呼吸愈发困难。

她们仍未停下脚步。它带着薇尔进入了地下的空间，无尽的暗影笼罩了四周，她的视觉被彻底地屏蔽了，于是薇尔转而尝试用声音获取更多的信息。

最先钻入耳中的是液体滴落在石砖上声响，它在狭长的空间内回荡着，愈发扭曲；随后是那稍微变了调的摩擦声，比起走在木质地板上时要更加清晰，也有了一些熟悉感。是了，就像是蛇在粗糙的地面上前行时发出的声音。这不禁让薇尔对斗篷下的身躯产生了更加可怖的想象。

随着继续深入到黑暗之中，她敏感地捕捉到了那折磨了她许久的抓挠声，仍是那般无规律、无意义。又走了好一会儿，她们终于停了下来。触手又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抖动后，薇尔被放置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她甚至能感受到脸颊擦到了砖缝里挤出的青苔。

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毫无预兆地从四周传来，并迅速地围向了无意识的昏睡者。薇尔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静候着即将从黑暗中现身的怪物。下一瞬，黏腻的触感缠上了薇尔的手腕与脚踝，她尖叫着跳起，胡乱地甩着手脚，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可刚才的触感实在、实在太过逼真，就好像她真的清醒着体验了被那恶心的肢体捆绑住手脚的过程。

她喘着粗气，平复了情绪之后重新望向夜空，可也许是因为刚刚的失态切断了想象，她已无法再继续观察地下发生的种种。于是薇尔将视线转移回旅馆二楼，恰好撞见了两具神降之躯逃离现场的瞬间：它们在警察的注视下统一转换成两条触肢的状态，然后直接钻过了地板，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莉娜与莉莉丝苏醒过后，第一件事便是确认薇尔的安危，而最骇人的一幕不过如此：床上分明空无一人，可两位警察却对着虚无确认了“薇尔”的存在，并信以为真，转身离开了房间。薇尔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凹陷，妄图看清躲在那里的伪装者。这时，沉默了许久的人声倏地开口道：

“正因你能看透它的本质，所以你永远无法看到它，别白费力气了。它们是霍拉姆，无影无形、浑身透明的伪装者，从你住进旅馆的第一天起便潜伏于你的身旁，恐怕就是为了在这一天化作你的替身，借以欺瞒灵视不足的凡人。”

“也就是说在她俩的眼里，我就好端端地睡在那儿，而且她们看不出一丁点异常？”薇尔活跃的思维轻易地联想到了更为恐怖的可能。而那声音也印证了她的想法。

“是。正如你所想，它们完全有可能在你睡着的时候伪装成你的样子四处走动，留下本不属于你的行踪。它们很弱，但当两个薇尔站在你朋友的面前时，你们互相指着对方说‘她是假的’，那么她到底会相信谁呢？”

“首先，我没把她当朋友。”薇尔先否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代称，随即不悦地说，“其次，哪怕她学得再想，她也终究不是我。薇尔·波拉德或许并非独一无二，但我自己——被我遗忘了的自我在这世界上绝无仅有。谁都无法替代我。”

“好极了。薇尔，你要始终记得你不仅仅是薇尔，永远不要失去自我。现在，时间快到了，你马上就要回去了。”

薇尔无意识中握紧了双拳，骨节青白，却在下一秒不动声色地放松开来。

她坐回了沙滩上，托着下巴，看着天空悄无声息地归于最初的模样：那是深沉的暗蓝色，一望无垠，明灭的星光点缀其中，令她联想到了缇亚拉的美眸。她的面色微微凝滞，转眼间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声音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缇亚拉，让薇尔始终无法安下心。她将会回到哪一天？缇亚拉还会再受到那些伤吗？这次她也许拥有了能够逆转命运的力量，可缇亚拉还会来救她吗？

不来也好。薇尔赌气般地想着。她现在可是拥有了超强精神力，缇亚拉就算来了，说不定会拖她的后腿呢？再说了，只要缇亚拉不来，她就绝对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这话像极了“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令薇尔忍俊不禁。可笑容只在她的脸上存在了几秒，便随着一声寞落的叹息烟消云散。

她不仅想活下去，也想让那位甘心舍命相救的女人也活下去；可薇尔必须要承认自己正在发抖、正在害怕，她好怕缇亚拉不会来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