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渡藏在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
他不太确定它的本体是什么,被人推搡着挤进来的时候太过仓促,他没能看清这是一个柜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隐约记得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奔跑中倒退,紧接着眼前一暗,那些嘈杂的声响就被拦在了箱子外头。
这处空间小得让人窒息,简渡艰难地调整姿势,布料摩挲的响动被黑暗放大了数十倍,把身旁紧挨着的人炸得浑身僵硬。
他投去视线,仅捕捉到一片更深的阴影。像是意识到他的困境,沉默维持几秒,一块荧幕突兀地亮起,猝不及防地让两个人都看清了现下的……体位。
简渡正面对面坐在他的难友两腿之间,两条胳膊安分地怀抱膝盖。面前人则恨不得把头埋进胸膛,他看起来极力想蜷缩身体,可惜简渡在其中横插一脚,让这件简单的事情变成了奢望。
事情还要从不久前说起。
原本简渡正在参加维多兰德公学的入学典礼。维多兰德公学是本国最顶尖的高中学府,四年制,男女分校,两个校区之间隔了大半个国境,因此位于对角线上那条横贯整个国家的绺河也被人戏称为天河。
它是所有名流权贵的首选,高昂的学费意味着平民被拒之门外,毋庸置疑的贵族学院。但每年维多兰德公学都会择优录取一批特招生,免除四年学费并提供奖学金,友好的亲民政策让许多平民也趋之若鹜。
简渡就是凭借优异成绩入学的特招生。
维多兰德公学对于普通生和特招生的待遇基本没有不同,不会特地在制服或是学生证上作出区分。只要自己不说,谁又能看出来他们是特招生呢?
……这种想法只持续到入学典礼结束。
带他们参观学校的学长告诉他们入学典礼结束后还会有新生欢迎派对。于是教职工们走了个干净,这群刚入学的一年级生仍然像萝卜一样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直到想离开的人惊恐地发现礼堂大门被锁上了,而属于代表席的最前排被高年级的面孔占据。
一个二年级的条纹领带走上主席台,在众人注视下拍了拍话筒。
砰砰。说不清是来自心跳还是扩音器。
“新生欢迎派对现在开始。”
这句开场白没能缓解紧绷的氛围,毕竟正常的新生欢迎派对不需要把欢迎对象关起来。索性这也不是发言者的目的,他自顾自地继续。
“主题是捉迷藏,范围是整个礼堂,一年级藏,二年级找。截止到天黑前,没被找到的人可以得到一张由兄弟会发放的‘黑桃’,被找到的人则必须公开自己的家世,违反规则的人视为与兄弟会为敌。”
“现在是5点05分,你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藏好——”
那人笑起来。
“——跑吧,学弟们。”
然后一切都乱了套,人群兴奋的低喊混杂着脚步声瘟疫般迅速涌向礼堂各个角落,仿佛大厅里埋了个定时炸弹。简渡被四散的人群撞得一个踉跄,差点沦为踩踏事故的脚下亡魂时,手腕不知道被谁捉住,拽着他不停地向前跑。
简渡甚至没来得及张口,就一路被带到这里藏了起来。
“我可以出去。”他对面前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提出。
“不行!”难友急得去扯他的裤腿,他咽了口唾沫,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你没听到他说什么吗?被抓到的人得公开自己的家世。”
简渡:“那就公开。”
“只有普通生才能肆无忌惮地公开家世,特招生一旦暴露身份就会遭到其他人排挤。到时候在维多兰德的生活就彻底完蛋了!”
简渡:“那就不公开。”
“不公开是违反规则,与兄弟会为敌的下场很可怕的。”他打了个寒噤,被这种可能吓得不轻,“……到时候在维多兰德的生活就彻底完蛋了!”
简渡眼睁睁看着这人沉浸在对未来的悲观假设中,整个人都笼罩上一层阴云,箱子里的明度直直降低好几个百分点。
他默默吞下嘴边的“那就公开”:“……就没有不完蛋的办法?”
“不被找到就行。”难友从想象中剥离,“所以千万别出去,坚持到最后还能得到‘黑桃’。”
“‘黑桃’?”
“它是兄弟会发放的一种扑克牌,拿到‘黑桃’的人可以向兄弟会提出一个请求,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他们都会帮你实现,因此也被叫做许愿牌。”他自然而然地说明。
“兄弟会?”简渡歪了歪头,似乎把他当成了某种人形关键词检索器。
“……你不知道兄弟会?”
简渡摇了摇头。
他嘟囔了一句:“好吧……可能你不怎么看论坛。”
“维多兰德允许学生成立俱乐部,兄弟会就是其中之一。里面的成员在学院里也称得上家世优渥,他们经常举办一些性质恶劣的游戏,有一套独特的卡牌制度。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领头是那位。”
他说到这里就没了声,简渡困惑地问:“哪位?”
“呃……就是那位。”他硬着头皮重复。仿佛人的名字在简渡不知道的情况下变成了某种诅咒,念出来的人都会立即原地暴毙。难友明显不想以身犯险,只好充满暗示意味地吐出一个词汇,指望他能放弃追问:“F4。”
简渡:“你们还有学园偶像?”
难友:“……”
难友:“不是。”
“F4是学院家世最显赫的四个人。”他解释,“分别是学生会主席里卡多·萨卢佐,和我们同届的何晏,明年才入学的弗林·多利亚,以及商家的那位。”
“哪位?”简渡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商家的那位没有名字,虽然实际上他一个也没记住。
难友突然捂住脸发出一声悲鸣:“我做不到!我说不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简渡:“……”
简渡不再为难他,转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特招生?”
“……入学典礼的时候我就坐在你旁边。”他偏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的耳钉是钛钢的,做工也比较粗糙,普通生肯定不会戴这种便宜货。”
闻言简渡抬起手拨弄了下耳钉,随即他动作一顿:“有人往这边来了。”
难友手忙脚乱地给手机熄屏,箱子里顿时重归黑暗。
简渡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方向,难友被他感染,也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却只能感受到身旁人轻微的吐息。
简渡:“我要出去。”
难友感到绝望:“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明白了。”简渡在黑暗中摸索,寻找大概是柜门的位置,时不时触碰到难友僵硬的身体。难友忍气吞声,抓着他的手按在正确的地方。
“但是他们在地毯式搜查,得有人出面把他们引走。”
难友被这种英勇献身的大无畏精神惊诧到了,没等他反应过来,简渡就径直推开门钻了出去。
——
几个男生三三两两地走在长廊上,他们胸前都系着象征二年级的条纹领带。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台精致贵重的相机,一旦找到藏起来的人,他就会拍下对方的样貌,防止对方转身逃跑或者拒不认账。
男生低头翻了翻内存卡。他们负责的这片区域已经搜完了大半,很快就能收尾。
比起这群新生,他们毕竟多和学院礼堂打了一年交道,还提前踩过点,哪里能藏人心里都有数。
这时,有人出声提醒:“喂,前面有人。”
他下意识端起相机,摇晃的镜头里,一个黑发黑眼的人影逐渐聚焦。那人胸前系着纯黑的领带,毫无疑问是一年级生,然而他直勾勾地站在吊灯底下,看不出有任何躲藏的意图。
男生按下快门,相机却不知怎么地进入了连拍模式,他慌忙调整,那人却蓦地动了起来。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在愈发急促的快门声中,那人堪称目的明确地冲向他所在的方位。不是错觉,高速刷新的每一张照片里,那道漆黑的身影都更加接近,犹如恐怖电影里甩不掉的幽灵。
数个糟糕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男生头皮发麻,忍不住低骂一声,正准备放下相机往后退,那人就已经来到了他眼前,掠过他扬长而去。
他愣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动作。直到另一伙人从长廊相反的方向叫嚷着紧追其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掌心空空如也。
“操!那家伙抢走了我们的相机!”
简渡一边跑一边摆弄怀里的几台相机。他平时没什么机会接触这类高端玩意儿,对它的了解仅限于出了问题不能靠拍两下解决,相关知识简直少得可怜。
找个人问问好了,他想着,娴熟地拐进一个转角。
身后追逐他的人群只觉得礼堂仿佛变成了一座迷宫,陌生得可怕,转眼间目标就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另一边,简渡发现自己绕回了观众厅后门。
深红色的观众席上没几个人,被找到的一年级生大多又去帮二年级生寻找剩下的人了——简渡在那群条纹领带中瞧见了好几个黑领带,真是可歌可泣的同学情。
兄弟会的人仍然坐在最前排的代表席上,恐怕理事长来了都没法让他们挪动位置。托信号屏蔽器的福,他们暂时还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抢劫,但显然也没有好心到教他相机怎么用。
简渡看向后排,一个黑领带倒霉蛋。
“同学。”他走到那人身后,打量对方一头桀骜的白毛,这个角度能看到他胸前挂了副显眼的蓝色墨镜,“你会删除相机照片吗?”
这位白毛同学正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他胳膊大咧咧地搭上椅背,脑袋后仰,翘着二郎腿,姿势分外嚣张,说不准会有起床气。
好在对方并没有睡着,他懒散地掀开眼皮扫了简渡一眼,目光停留在他怀里的相机上。过了会儿,他朝简渡伸出手。
简渡放上一台相机,动作如同提交任务。
白毛同学利索清空内存卡,把相机还给他,简渡换上下一台相机。两人配合默契,很快所有相机都处理完毕,男生惯性地伸出手,简渡往上面放了一枚耳钉,钛钢的,便宜货。
“谢谢。”他说,不等对方开口,抱起相机转身离开。
简渡大摇大摆地走到最前排,兄弟会的人看见他怀里的相机,把他当成了跑腿,丝毫没有起疑。
“找齐了?”他问。
“找齐了。”简渡说。
整整齐齐,一台不少。
“行,放那里吧。”
简渡放下相机,临走前还能听到他不解地嘟囔:“怎么让一个一年级的来送。”
几分钟后,简渡避开路上到处找他的人,返回了原来的藏身处——礼品存放室。
他推开门,昏暗的房间内陈列着大大小小的无主包裹,像是胡乱堆砌的积木。
这回他看清了那个箱子的本体。它是一个翻倒的大号礼品盒,外壳还贴了层彩色包装纸,被他当成柜门的盒盖上绑着一个巨大的蝴蝶结,看起来格外富有童心。
咚咚。
他敲了敲“门”,手下立刻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动静,仿佛有只兔子在盒子里横冲直撞。
他慢条斯理地拆开礼盒,如同揭示自己的礼物。角落深处蜷成一团努力削减自身存在感的男生惶惶不安地抬头,对上了一双黑湖泊般的眼睛。
门外的光线从那人背后偷溜进来,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简渡轻笑了下,黑发间的耳钉熠熠生辉,衬得那双眼睛更为死寂。
“捉迷藏时间结束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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