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点25分,礼堂。
维多兰德男子公学坐落在国境东南部,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终日阴雨,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云层像一块厚毛毯盖在学院上空,夏季天黑得尤其不明显。
简渡按照公共广播的要求走在前往观众厅的路上,身后跟了条鬼鬼祟祟的毛绒尾巴。
“简、简渡。”尾巴支支吾吾地开口。它、他有着一头杂乱而蓬松的黑卷发,如同顶了只炸了毛的猫,刘海几乎遮挡住全部的眼睛,气质阴沉,给人感觉像角落里的霉菌。
“为什么我们要特地绕远路……?”
简渡转头看向他的难友——艾舍,他们几分钟前交换了彼此的名字。
和印象相反,这人实际上块头挺大,手长脚长,个子整整比简渡高上半个头。他从礼盒里钻出来的时候,简渡仿佛目睹一座山拔地而起,一度困惑它是怎么装得下他们两个人的。
只不过随即这人就耸肩缩背,气势瞬间矮回一大截。
……大概毛绒动物们天生就知道怎么缩小自己的体型。他很快找到了原因。
“为了避开别人。”简渡回答。
艾舍看起来更不解了:“捉迷藏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兄弟会紧跟着简渡在公共广播里宣告了捉迷藏的结束,他们要求所有在外的一年级生和二年级生返回观众厅,一同迎接这场游戏的落幕。
简渡“嗯”了声,没什么情绪地说:“但留下了一点针对我个人的麻烦。”
“你是不是被找到了?”他问,好像笃定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似的,自顾自陷入到一种沉甸甸的氛围当中,身上那股子霉菌的气息顿时更加浓重了,“我就知道,你不该出去的……都怪我没有拦住你,不不都是因为我拖累了你,总之都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简渡打断他,“和你没关系。”
他语气平静,带着点个人特色的无机质感,找不到安慰的成分,也没有任何不耐烦。
“……哦。”艾舍干巴巴地说,静了会儿才继续道,“但是躲起来是没用的,你不可能一直不和其他人见面。不过,我可以用我那张‘黑桃’免除你的惩罚……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麻烦。”
“谢谢。”简渡诚恳地回应。
——
“我们麻烦大了!”艾舍绝望地悲泣,整个人都失去了颜色。
他们前脚刚抵达观众厅,后脚就被人拦了下来。一个兄弟会成员指着简渡大喊“就是这家伙!”,随即一群条纹领带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押在了代表席前面,双手反绑在背后,如临大敌得有些滑稽。
相比之下,简渡本人则显得乖顺极了。他没有任何反抗,干脆地席地而坐,倚上距离最近的一张空座椅,闲适得仿佛观众厅是他家里。
所有人都齐齐忽视了在场的艾舍,这是个好消息,他本应该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和简渡撇清干系明哲保身,两条腿却像踩到了胶水那样迟迟迈不动脚步。
……总之,他留了下来,苦不拉几地蹲坐在简渡的影子上,简直想要成为它的一部分。
也许简渡只是在引开他们的时候起了点小矛盾。艾舍试图乐观地思考,但他显然不太擅长这个,很快思考方向就滑坡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开始不受控制地陷入阴郁。他的处境没能得到任何改善,不过至少有了点心理准备。
不幸的是,艾舍随后发现他那点可笑的心理准备没做足。因为紧接着他就和整个观众厅的人一起对着大屏幕观看了一段像是从恐怖电影里截出来的监控录像。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那群人如临大敌的原因,以及为什么会是监控录像——他旁边被绑着的家伙大概把相机里的照片和视频都删了个干干净净。
对于捉迷藏而言,监控录像不够有说服力;但就罪证来说,它实在称得上证据确凿。
虽然还能用手机拍下之后找到的人的照片,但这场捉迷藏已经失去了它表面上的公平。游戏不再有意义,所谓的“黑桃”和公开家世自然也不复存在。
……这绝对不在小矛盾的范畴。
艾舍看向简渡,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这人仍然是那副万事不关心的态度,肤色被灯光打得近乎苍白,黑得分不清瞳孔与瞳仁的眼睛藏匿在阴影中,透不进去一点光。
单看这副亚健康的长相,实在想象不到他是怎么能把一群人溜了大半个礼堂的。
视频播放完毕,观众席上一片死寂,几秒后骤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喧哗。靠近前排的人认出了简渡和监控录像上相同的脸,又迅速传达给后头的学生,争取让每一个人都得到第一手情报,同学情宛若死灰复燃。
“安静。”还是那个条纹领带学长,他警告地拍了拍话筒。骚动瞬间平息,恐怕理事长本人莅临都不具备这种效果。
“如各位所见,这个人违反了规则,将被视为与兄弟会为敌。”
他口中的本人明显有不同的看法。简渡在主席台下插话,音量不高,所幸固定在扶手上的代表话筒还没撤去。
他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规则没说不能抢夺相机。”
“……但你删除了照片。我们无法判断谁是被找到的那部分人,更不能让他们全部公开家世。”
“规则没说不能抢夺相机。”简渡卡带了似的重复,声音有些失真,莫名显得偏执,“我遵守了规则。”
学长皱了下眉,认为他在负隅顽抗:“就算按照规则,你也确实被找到了。”
其他人尚且难以分辨,这人可是有着整个观众厅的目击者。
“我可以公开家世。”简渡说。
学长顿时心下了然。这人八成是个想耍点小聪明的普通生刺头,以前仰仗着家世被捧惯了,以为进了维多兰德还是一样,可惜兄弟会可不是任人糊弄的。
他扯扯嘴角,没再理会简渡,转而看向他身侧,脸上带着征求意见的恭敬。
艾舍在他另外一边,肯定不是看他。
简渡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不知何时坐在身侧席位上的黑发男生,对方恰巧也在打量他。其实中途简渡就发现有这么个人了,但艾舍显然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变成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墩子。
这位悄无声息的来客有对少见的棕红眼眸,在观众厅的灯光下呈现出铁锈般的色泽,制服被他穿得格外昂贵,胸前同样系着象征二年级的条纹领带。
男生居高临下地看着腿边的简渡,眼中带有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审视。
他漫不经心地拨了拨简渡的头发,如同逗弄小狗,指尖蹭过皮肤,简渡痒得偏了偏头。
接着,像是变魔术一般,男生手中忽然出现一张扑克牌。牌背繁复,正面绘制了一颗富有艺术感的心脏,精美的线条在光下泛着鎏金的色彩,这是一张红心A。
他把那张红心A塞进简渡的领口。
“你是这个学期第一位‘红心’。”他说。
简渡低头看了看牌,又看了看他,随后转头去看艾舍,艾舍还在扮演石墩子,于是他又转回头来。
“礼物?”
“可以这么认为。”
“那么,我也送你礼物。”简渡说。
话音刚落,他骤然直起身,覆上了座椅。手腕的束缚散落在地,他紧紧握着什么小巧的东西,尖锐的金属冒着危险的寒芒,伴随着动作闪烁不定。距离太近,其他人甚至来不及上前制止。
“——!”
男生感觉到耳垂处传来细微的刺痛,随后有什么冰冷又坚硬的物体穿过伤口,被熟练又粗鲁地扣上。
一声轻响,耳垂多了份重量。
做完这一切的简渡从他身上退开,眼前重归清明。人群一窝蜂地涌上来,将他牢牢摁住。他手里的东西掉在脚边,是个一次性穿耳器。
此起彼伏的叫喊惹得伤口突突直跳。男生抬起手,摸到了温热的血珠和冰凉的金属。
他看向简渡,神色不辨喜怒。
被再次桎梏的男生瞳仁漆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愤怒、厌憎,有的只是死水一般的寂静。就像他刚才真的只是送了自己一枚耳钉,而不是在他身上开了个洞。
那张红心A仍位于他胸口偏左的位置,在制服下与心脏重合。
“……时限一个月,全校自由处置。”片刻后,他起身,带着兄弟会众人乌泱泱地离去。
二年级的走了干净,一年级的还在观众席上久久没能回神。简渡弯腰去捡那个一次性穿耳器,艾舍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镇定。
“我们麻烦大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带。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开头,趁着一年级生们还像萝卜一样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艾舍拽着简渡急匆匆地逃离了礼堂。
不久后,走在路上的一年级生肩膀被人拍了下。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位胸前挂了副蓝色墨镜的白毛男生。
他愣了愣,没等喊出对方的名字,就见那人指指他手里的手机,问:“你拍了视频吧?”
“啊、是——”
“发我一份。”
他稀里糊涂地把视频发给对方,再抬头时,那人早就走远了。
——
还活着:[视频]
地地道道大坏蛋:?
地地道道大坏蛋:商哥吃瘪了?
地地道道大坏蛋:维多兰德这么有意思?早知道我就跳个级和你一块去了。
白毛男生——何晏顿了顿,从聊天界面移开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心。
那是一枚亮银的耳钉。
随后,他把手揣回口袋,不紧不慢地回复。
还活着:是。
还活着:替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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