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步子由我迈,没问题

1000步之后所有的步数,都可以由我迈。

——高绥

妈妈给爸爸擦完身、换了新衣,护工就开始帮忙将病房内爸爸的个人用品收拾扔掉,她们偶尔和妈妈说上几句——‘这个扔掉吧?’‘这个不能留’‘抽屉里还有钱包,你先检查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放了钱’,直到房间内只剩下一个空行李箱,她们才提桶离开。

护工前脚刚走,护士就进门,她直接走到妈妈面前:“家属去找一下管床医生。”

薛苓璐靠在高绥身上,手被他紧紧握住,她终于不用硬撑着了。许多年前,她站在病房中、抢救室前,黑夜垂沉,穿堂寒风,不知前路,不知是否能留住父亲的命,惶惶终日,无人依靠,孤身一人。

“高绥。”

“嗯。”

薛苓璐彻底安心下来,她的脑海渐渐回归清明。

她离开高绥的胸膛,看向哥哥和妈妈离开的方向:“我去看看。”

“好。”

张越静静站在一旁,他恍惚间回到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但那一年,只有他和苓璐一起坐在了冰冷寂寥的手术室门前。

“高绥,我好像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高绥从未想过在张越嘴里听到这句话,他从始至终都觉得张越是个自私、只爱自己的人,所以他才能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阿苓热烈的爱意却对她的一切不好遭遇视而不见。

“叔叔第一次发病时,阿姨很害怕不抗事,她哥哥……有点怨恨她们父亲,所以她只能一个人面对。那时候,她很痛苦,我知道,但我没有尽力。我应该一直陪着她的,不该让她一个人不得不坚强。”

高绥的目光轻轻挪到医生办公室门口,阿苓这段艰难岁月就像宇宙里的一个黑洞,他充满关注但对其一无所知。

“张越,”很久之后,高绥背靠着墙,回应张越,“你还是不知道。”他有些疲倦地转动手腕上的名表,深夜十一点四十:“就比如,现在在这里谈论情爱之事,不应该。”

医生办公室里充盈着白色灯光,根据科学研究,白色光线会相对更加刺眼,人的负面感受也会因此更加强烈,当然,同时人的专注力也会在短时间内因此有所提升。

整个办公室里只有一位值夜医生,毕竟这个医院并不需要做手术,而且都是慢性病患者和临终病人。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摁在桌子上,推到妈妈那边。

白纸配黑字使内容格外清晰,这是一封死亡证明。

薛苓璐慢慢将失神视线从纸张上移动到医生脸上,医生的神情、语气比从前见的那些专家医生的神情语气要有些不一样,专业、冷静、习以为常中带着百分之三四十的体谅、关切。

“签字签在这里,”医生为抓住她手的妈妈指了纸上右下角的位置,“等会你拿着这张纸去结账,护士会把你处理好接下来所有流程的,然后带着这个去殡仪馆、销户就可以了。”

薛苓璐和哥哥各自和医生说了句谢谢,扶着妈妈离开。

妈妈跨下医生办公室前的小台阶,脚力虚浮。

妈妈尽力装得镇定,但她颤抖的声音在顷刻间出卖了她:“刚才的是社区医院的医生。”

薛苓璐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哥哥反应迅速,他问妈妈:“是我们那边的吗?”

“嗯,”妈妈故意聊别的话题,或许这么多年来,这真是她知道的安慰子女的唯一方式,“之前我叫你去开感冒药,就是他帮你开的,忘记了?”

“又不经常去,”哥哥沉寂稳重的声音在不宽的走廊里轻轻游走,“拿了药就走了,没注意看。”

他们再回到病房门前,刚刚的两个护工也再回到了病房中,在她们身后还有一个保安,不强壮但如果真发生什么事确实能拦一拦。

护工之一走到门前,温柔淡然地和妈妈道:“大姐,还要看一眼吗?要送太平间了。”

薛苓璐的嘴唇逐渐失去血色,高绥一把扶住了她,他有力的手掌摁着她的胳膊传递来温暖的力量。余光中,张越咫尺之外的手掌停在半空,久久没有放下。

“要。看一眼,”妈妈的声音哽咽,但没有像询问擦身时那样嚎啕大哭,她转身看了一眼女儿,再看一眼儿子,“你们就别进去了。”

妈妈进去十几秒,她就听到了带着强烈哭腔的字字句句。

具体内容她没有力气去听了,她抬头去找高绥,嘴唇克制不住地小幅颤抖,十几秒后演变成抽搐般的抽动。

高绥将她的头摁低,轻轻半转她的身躯,她自然贴近他用力拥紧。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他反复说这一句话——“不说了。不说了。”

不说了,我都懂,我在。

按照梦泽市的民俗,逝者入了太平间,家属就要马上将逝者的所有东西清空扔掉,如果东西太多,那就当天只处理衣物、被褥和床体,其他的可以暂缓。

这是一项非常残忍的仪式。可当它被冠上为逝者好的名号,生人即便觉得再残忍、再下不了手也会强迫自己下手。

妈妈没让她和哥哥帮忙,这仿佛理应是她一个人的跟父亲的告别仪式。

妈妈也第一次将她往高绥身边推。

一夜老了十岁的妇人不断避开她的眼睛,手里提着拆下来的床板,边穿鞋边道:“你先和高绥回去吧。”

高绥将她们送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楼下没有离开。

家里和爸爸出差时一样安静,妈妈又将家里的东西情来清去。一切发生了,又似乎毫无痕迹。

哥哥站在门边,他低头看着她,语气是深夜浓稠的寂寞:“明天好了,你再回来。”

这件事会好起来吗?

兄妹俩心知肚明。

高绥站在橙色的昏暗路灯下,看着黑暗的楼梯口,看见心爱的她慢步轻挪、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到他身前。

路灯是十几年前就修建的,只有里面的灯泡是一年一换。

薛苓璐看到他就滞留在原地,腿脚只剩下了直直支撑的能力。她抬头去望路灯,路灯下有几只飞蛾绕飞。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她终于见到了他隐藏在背后许多年的风雪。她一下子领悟到时间流逝的巨兽感。

他没有直接给她拥抱,只是伸出手,向她发出邀请:“我送你去休息一下,可以吗?”

她伸出手,却最终只让指尖触碰到他的指尖,他的手臂再往前伸,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1001步。

前999步都他走,最后的第1000步由她走,她迈完这第1000步后,往后的所有步都可以由他一个人走。

“高绥,”靠着车窗,看着小区里熟悉的正在倒退的一物又一物,眼神游离失神,“我的爸爸,再也不回家了。”

车辆驶出小区,开上她坐爸爸车每次必经的道路,她没听到高绥的声音。

往前行驶了五分钟,车辆停在红绿灯下。她的视线被模糊,再也看不清窗外倒退的她早就刻在心里的风景,小区旁边的加油站,是爸爸每次带她从老家回来补满油的地方;这个红绿灯下,爸爸曾因为担心不能将烫伤的她及时送到医院一不小心蹭到别人的车,虽然没有损坏,但还是卑躬屈膝着被人羞辱臭骂了一顿;再往前点,是个大学,在大学旁边曾经有个邮局,她中考将至,爸爸打包了一大包的东西花了近千元寄往山区。

她抓着车窗下的凹槽,汹涌的呕吐感袭来,她一连干呕了多声。

高绥着急地靠边停下,打开双闪,然后自己下车,绕到她的这一侧,开了车门,任她掐着手臂将她带出车内。

新鲜的空气从敏感的器官钻入,最终填补进五脏六腑。

薛苓璐的情绪和身体不适同时得到缓解。

高绥从上到下地抚摸她后背,心疼早已溢于言表。

薛苓璐呼吸恢复顺畅,抓着高绥的手却仍然没松开,许久之后,她抬起头,她的爱人仍在她身侧,满眼都是她的倒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心的呢?她此刻已经想不起来。就如同幼年时,问爸爸妈妈的初见,他们都模糊了记忆一样。

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以为父母是不相爱的,哪怕当年母亲为了父亲冲动地和外婆外公决裂都只是出于迟来叛逆期的荷尔蒙作祟。可在今晚,她对父母爱情的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在高绥的搀扶下,薛苓璐拖着虚弱的身体再一次上车,坐入车内,这一次高绥将车窗都开了一条小缝,夜风从窗外灌入,虽寒凉但平静。

只是前路要经行的夜还是很漫长。

高绥直接带薛苓璐入住了自己酒店,主打简约装修的酒店实际上处处都透露着不凡格调,吴冠中千万的画作成行成列地挂在去往电梯间的墙壁上。

薛苓璐无心再看,看着电梯显示屏上依次递减的数字,她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连电梯都是由高绥半搂着进去的。

舒适的大床房,入门就摆着两双男式居家拖鞋,桌子上放着几摞时尚杂志。

薛苓璐刚抬头准备问高绥,高绥就主动全盘托出:“家里的产业,我只在梦泽停留一天时就住这儿,偶尔我弟弟也会暂住。”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他现在还在大山里,今天不会来。”

薛苓璐的嘴唇已经出现干裂的纹路,高绥为她倒了杯水,才拎着刚刚才放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动身离开:“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你不在这睡?”

高绥摇头,揉揉她头发:“我想今天你需要私人空间。”

扭动把手,门半敞开,他还是不放心地折返,在她眉峰处落下一吻:“我一直在,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不静音。”

薛苓璐缓缓抬眼,眼皮都带着千斤砝码压着的疲倦:“好。”

凌晨三点,高绥被手机振动喊醒,他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起身坐好,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名称时才松了一口气。

他将骚扰电话挂断,再三确认没有其他消息。

“小老板,这边有间空房了,需要给您开吗?”

高绥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前台便知趣地回到了岗位上。

他将被子叠好,和枕头放在一块,穿上外套,从前台拿了一瓶矿泉水,朝电梯走去。

电梯最终在顶层停下。

他长腿慢跨,但还是很快就走到了私人用房前。、

门内没有异动,他便靠着墙壁,在门外坐下,这一坐就不眠不休地坐到了东方吐白。

五点上班的阿姨推着收垃圾的车走来,高绥有些意外,但阿姨比他反应还要快,立刻开口解释:“昨晚太忙了,没来得及清扫3号房。”阿姨有些忙乱,一会伸手去拿扫把,扫把没拿出来,又伸手去拿垃圾袋,但垃圾袋也没有拿出来。

“没事的,阿姨,”高绥从地上起身,摆出礼貌微笑,“也不是经常住人的地方,来之前都会通知前台,到时再打扫也不碍事。”

高绥指指紧闭的房门,将原本就小声的声音又调低了些:“我女朋友在休息,我先去买些早餐。”

“酒店里有早餐,”阿姨明显轻松了很多,道,“我可以让他们送上来。”

高绥拍打身上靠墙部分的灰尘,笑答:“不用了,她比较喜欢吃外面的,我也是。谢谢您。”

八点半,薛苓璐被门铃喊醒,她一边揉着酸痛的脖子一边通过可视屏幕看到一个女人,女人的帽子遮挡住了脸,所以她没法看清。

她壮着胆子,按下通话键:“你是谁?”

熟悉的中年女声传来:“苓璐,我是高绥妈妈,我来看看你。”

薛苓璐赶紧整理了身上在床上滚了一夜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妇女保养得宜,她和蔼地笑着,道:“我听经理说高绥来了,还带着一个女孩,我就猜是你。”

高绥妈妈巡视一圈,没有发现高绥的衣服,她的嘴角就抹上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在沙发上坐下,端庄优雅地取下帽子,依旧和蔼,问道:“苓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阿姨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买房过户这些事儿是你都知道吗?”

薛苓璐脑袋嗡得一声。

“阿姨本身就准备好了房子,所以阿姨呢,不是计较这点钱,”高绥妈妈的表情逐渐严肃,“我只是担心高绥。”

这段话说得恶意极强,唯一的好就是没有绕弯子、直白地在沟通。

薛苓璐能理解高绥妈妈的心情,但还是感到强烈不适,并有了逐客的心思,但转念一想自己所在之地本身就是对方的地盘。

“妈。”

如天神降临的声音。

高绥来得很及时。

她几乎是弹跳起身,让出位置:“我昨天没洗澡,我先去洗个澡,你陪陪阿姨。至于房子过户的事,阿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高绥妈妈将视线转移到高绥身上,语气更不和善:“高绥,我越来越不理解你做事的逻辑了。”

高绥听到卧室门关上的细微摩擦声才坐到了薛苓璐刚刚让出的位置上,他将手上的包子豆浆摆到面前的茶几上,双手置于身前交叉,看着妈妈的眼神有些无奈,但还是很耐心地解释:“这是我答应苓璐爸爸的,更是我自己一开始的打算。妈妈,你知道的,星湾的房子不是一时半刻能搞到手的,我必然是很多年前就买下了。”

高绥妈妈抿唇,她知道儿子说的是实话。其实来之前她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但她就是不放心、就是成日地担心,怕高绥被骗了,毕竟……

“高绥,”高绥妈妈此次的担心虽然被驱散了,但还是忍不住皱眉劝他,“你看到没,不门当户对就是有这么多问题,而且两个人相爱最讲究的就是两个人都付出几乎同等的爱,否则就必然会出问题,严重的就会导致一场不幸的婚姻。你确定她给你的爱能和你给她的对等吗?”

室内流动的空气因此也沉默了一会儿。

高绥修长骨感的手指解开透明袋子上的活结,从中拿出香味四溢、留着油水的肉包:“对等的爱情只是一种理想化的设定,我不强求,我只强求我未来的妻子、爱人是她,而且她已经朝我的方向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那之后的步数都可以由我继续迈向她。”

高绥妈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戴上帽子,起身:“帮我和苓璐道个歉,我也是太着急了,改日我请她吃饭,弥补我的错误。”

高绥坐在沙发上,手中的包子已经有了个牙印,他也看向那扇卧室门,点头:“我不说她也能明白体谅的,当然,我还是会传达,你的饭依旧要请。”

高绥妈妈有些无语地笑了:“那是当然,我还能赖你们小辈一顿道歉饭不成。”她从鞋架上房挂着的挂钩上随意拿了一副墨镜,带上,遮住红了的眼睛,背对高绥挥挥手:“带苓璐回来吃饭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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