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未拆的信与停摆的钟
沈念星是被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晃醒的。
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被褥还留着浅浅的凹陷,带着属于陆屿淮的雪松气息。她坐起身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牛奶,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显然刚倒不久。
“醒了?”陆屿淮端着煎锅从厨房出来,白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试试我的煎蛋?昨晚面条太失败,特意查了教程。”
平底锅上躺着两个歪歪扭扭的荷包蛋,蛋白边缘焦得发脆,蛋黄却顽强地保持着半流心状态。沈念星咬了一口,滚烫的蛋黄顺着嘴角往下淌,陆屿淮伸手替她擦掉的瞬间,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
“比面条强。”她含混地说,脸颊被热气熏得泛红。
陆屿淮笑着抽了张纸巾递给她,目光落在她凌乱的发梢上:“吃完换件衣服,带你去的地方需要走点路。”
沈念星在衣柜前翻找时,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纸筒——是搬家时从旧书堆里翻出来的画筒,里面装着大学时的速写本。她抽出最底下那本,牛皮纸封面已经泛黄,翻开第一页,掉出个信封。
信封上是陆屿淮的字迹,钢笔写的“念星亲启”,笔锋凌厉,却在“念”字最后一笔处微微发颤。邮戳显示是三年前的深秋,正是他去苏黎世的前一天。
沈念星捏着信封的手突然收紧。那时候她正在气头上,收到信时只看了一眼寄信人地址,就塞进了速写本最深处,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
“好了吗?”陆屿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马上。”她慌忙把信封塞回速写本,随手抓了件米白色连衣裙换上。镜子里的自己眼眶微红,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镜面扯出个自然的笑——有些过去,或许还没到拆开的时候。
下楼时,陆屿淮正靠在一辆复古自行车旁等她。车身上的蓝漆已经斑驳,车筐里铺着块格子棉布,放着两罐冰镇汽水,是她高中时爱喝的橘子味。
“我找陈叔修了三天。”他拍了拍车座,眼里藏着期待,“还记得吗?你大一生日,我们骑着它绕着A大护城河转了三圈,你说要画下所有路灯亮起的瞬间。”
沈念星当然记得。那天她坐在后座,裙摆被风掀起,陆屿淮的白衬衫后背汗湿了一大片,却非要坚持载她去看最后一盏灯。后来画本上那幅《护城河的星》,被他偷偷揭下来,夹在了自己的专业书里。
“记得你骑到半路掉了链条。”她笑着坐上后座,指尖轻轻抓住他的衣角,“害我推着车走了两站路。”
“这次不会了。”陆屿淮脚下轻轻一蹬,自行车慢悠悠地滑出去。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发顶,镀上一层金边,“陈叔说这车子比我岁数都大,得慢慢骑才稳当。”
他们沿着老城区的石板路慢慢晃着,路过爬满爬山虎的红砖墙,路过卖老冰棍的流动摊贩,路过坐在门口摇蒲扇的老奶奶。陆屿淮的车速放得极慢,沈念星的膝盖偶尔碰到他的后背,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
“快到了。”他在街角停下,指着不远处那栋爬满青藤的老建筑。
沈念星抬头时,呼吸突然顿住——是市美术馆的旧馆。三年前闭馆翻新时,她曾在这里办过唯一一次个人画展,也是那天,她和陆屿淮大吵一架,把那幅《光影恋人》摔在了他面前。
“他们上个月重新开放了。”陆屿淮扶着车把,声音有些发紧,“我托人查到,你当年展出的作品,除了被秦悦拿走的那幅,剩下的都被馆里收着。”
美术馆的旋转门吱呀作响,阳光透过穹顶的彩色玻璃洒下来,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走到二楼展厅门口时,沈念星突然不敢再往前——她记得很清楚,最后一个展柜里,放着那幅未完成的《停摆的钟》。
画里是他们常去的那家旧书店,墙上的挂钟指针永远停在三点十七分,因为那天陆屿淮在这里第一次牵了她的手,腕表上的时间恰好是三点十七分。
“别怕。”陆屿淮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我问过馆长,那幅画还在。”
展柜里的《停摆的钟》蒙着层薄尘,画布右下角有道浅浅的折痕,是当年她哭着把画塞进画筒时弄的。沈念星盯着那停在三点十七分的指针,突然想起陆屿淮走的那天,她在书店等了整整一夜,墙上的钟明明在走,她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停了下来。
“其实我画了两幅。”她轻声说,指尖隔着玻璃抚过画中的钟面,“另一幅画完了,钟摆是动的,背景里有两个人影,在书架前抢同一本书。”
陆屿淮的呼吸微微一滞:“那幅呢?”
“被我烧了。”沈念星转头看他,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在你走后的第七天,我把所有画你的东西都堆在阳台,想一把火烧干净,结果只点燃了半幅,就被苏瑶抢过去了。”
陆屿淮沉默地看着她,突然弯腰,从背包里拿出个相框。相框里是半幅烧焦的画,正是那幅《动起来的钟》,被小心地裱在卡纸中央,烧焦的边缘像蜷曲的蝴蝶翅膀。
“苏瑶说,你烧画的时候哭得像个傻子。”他把相框递给她,声音哑得厉害,“她说这半幅是从火堆里抢出来的,让我好好收着,等有天能亲自还给你。”
沈念星接过相框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她以为所有痕迹都被那场火吞噬了,却没想过,总有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替她珍藏着那些破碎的念想。
“陆屿淮,”她突然抬头,眼里的水汽让视线有些模糊,“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解释?秦悦说你要订婚,说你根本不在乎这个画展,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假的?”
陆屿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伸手想碰她的头发,又在半空中停住:“那天我去医院签手术同意书,医生说风险太高,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他苦笑了一下,指尖划过相框边缘,“我想,与其让你等着一个不确定的结果,不如让你恨我,至少能早点走出来。”
“你这个笨蛋。”沈念星的眼泪砸在相框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水雾,“你知不知道,恨一个人比等一个人,更累。”
展厅里的老式挂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惊得两人同时抬头。指针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三点十七分,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恰好照在《停摆的钟》的展柜上,把画里的钟面照得透亮。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重新开始转动。
陆屿淮轻轻擦掉她的眼泪,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念星,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想带你看看……没有停摆的未来。”
他牵起她的手,往展厅深处走去。那里原本是空的,此刻却挂着一幅新画——画布上是这间美术馆的穹顶,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地板上,两道影子紧紧依偎着,影子的主人手里,牵着一辆斑驳的蓝色自行车。
画的右下角,有两个小小的签名:陆屿淮,沈念星。
“我找馆长借了半个月的时间,每天闭馆后偷偷来画。”陆屿淮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轻轻回响,“画到第三天才发现,原来我记得你所有的习惯——你画影子时会先描出最边缘的轮廓,你调色时总爱多放一点钛白,你说这样阳光才够亮。”
沈念星看着那幅画,突然想起昨晚他说的“新开始”。原来不是什么盛大的承诺,而是这样笨拙的、带着体温的证明。
“陆屿淮,”她转过身,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他的下巴上,像一片羽毛落下,“这幅画,我很喜欢。”
陆屿淮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美术馆的挂钟又响了一声,这次的钟声里,混着他压抑了太久的叹息,和她落在他衬衫上的、温热的泪。
窗外的阳光越发明媚,蝉鸣声声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重建,带着比过往更坚韧的温度。只是他们都没注意,展厅角落的阴影里,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手机屏幕上,秦悦的名字正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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