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
风雨声从洞开的庙门外肆无忌惮地涌入,却吹不散那三个斗篷人带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篝火的光影在他们身上跳动,勾勒出沉默而危险的轮廓。
为首那人的目光,如同浸了冰水的软刷,轻轻扫过壮汉紧握的柴刀,掠过瘦高个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腿,最终在那袋敞口的铁砂上停顿了一瞬。没有质问,没有呵斥,但那无声的审视,比任何刀剑都更具威胁。
林微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角落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她能感觉到,那目光也曾在自己这个“小乞丐”身上有过片刻的停留,虽只是一掠而过,却带着一种精准的、近乎残忍的洞察力。这个人,很危险。比庙里这三个私贩铁砂的亡命之徒,危险十倍。
“各位,”为首的斗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雨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这庙,我们避一避雨。”
他说的不是“征用”,不是“滚开”,而是“避一避雨”。语气甚至算得上客气。但配合着他们突然出现的方式,以及身后两名随从那如同石雕般岿然不动、手按腰刀的姿态,这客气便成了最锋利的刀刃。
壮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握刀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混迹江湖多年,眼力不差。这三人,尤其是为首者,身上那股子沉淀下来的、仿佛掌控一切的气势,绝非寻常官兵或者□□人物。那是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才能养出来的东西。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干涩地吐出两个字:“请便。”
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试图解释那袋铁砂。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可笑。
斗篷首领微微颔首,像是主人允许客人进入自家厅堂一般自然。他带着两名随从走进庙内,选了离门口不远、相对干燥的一处角落站定,并未靠近篝火,也全然没有理会壮汉几人那如芒在背的紧张。他们甚至没有脱下湿透的斗篷,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三棵扎根于阴影里的古树。
庙内的空间本就不大,此刻更显逼仄。原本围着篝火的壮汉三人,不自觉地缩拢了范围,将中间最好的位置让了出来,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烤饼的香气早已被遗忘,只剩下铁锈、湿木头和一种无声的恐惧在弥漫。
林微熹的心沉了下去。这三人的到来,彻底打乱了她获取食物和信息的计划。她现在只希望自己这个“小乞丐”能真正被所有人无视。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只有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庙外的风雨声交织。
突然,那名斗篷首领动了。他并未看向任何人,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件物事。那似乎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石板,表面异常光滑,在篝火映照下泛着类似金属又似玉石的光泽。他修长的手指在石板上轻轻划动,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在书写或计算着什么。
林微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什么?
这个时代,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那触感,那反光,绝非凡品!更像是……某种高度集成化的电子设备?不,不可能!但那种与现代科技产物格格不入的违和感,强烈地冲击着她的认知。
似乎察觉到角落里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斗篷首领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并未抬头,兜帽下的阴影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但林微熹却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在自己身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庙外,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夜枭啼鸣!
这声啼鸣仿佛一个信号。
原本沉默如石的斗篷首领,忽然淡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东南,七里,官道岔口。三人,携弩。”
他身后的一名随从,如同鬼魅般,毫无声息地滑出了庙门,瞬间消失在雨夜中。
壮汉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一股更大的不安攫住了他们。
林微熹却听懂了!这是指令!精准的位置,人数,甚至装备!他在调度人手!那块“石板”是通讯工具?他是在接收信息,还是在发送命令?
这个发现让她脊背发凉。这个世界的技术水平,似乎远非她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纯粹!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名离开的随从如同去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庙内,对着首领微微点头。
斗篷首领收起那块诡异的“石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庙内,这一次,却精准地落在了那袋铁砂上。
“永州官坊的铁矿,三个月前报损三百斤。”他缓缓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工艺粗劣,杂质多了两成,应该是坊内监守自盗,私下熔炼的。”
壮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对方不仅知道铁砂的来历,甚至连具体的批次、损耗和工艺缺陷都一清二楚!这已经不是眼力的问题了,这是……洞悉一切!
“你们……”壮汉的声音带着颤抖。
“货,留下。”斗篷首领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人,可以走。”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绝对的掌控。
壮汉脸上血色尽褪,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对方“开恩”。他咬了咬牙,对着两个面如土色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三人甚至连包袱都顾不上拿,踉跄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破庙,迅速消失在雨夜中。
庙内,顿时只剩下三个斗篷人和角落里“昏迷”的林微熹。
篝火噼啪作响。
一名随从走过去,检查了一下那袋铁砂,然后对着首领点了点头。
斗篷首领这才缓缓转过身,这一次,他的目光,明确无误地、径直投向了角落里的林微熹。
“戏,看够了么?”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林微熹心中警铃大作!他果然早就看穿了她!
她知道再伪装下去已毫无意义。她缓缓地、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从杂物堆里坐了起来,用手背擦去脸上部分泥污,露出一双清亮、冷静,与“小乞丐”身份截然不符的眼睛,直视着对方。
“阁下好眼力。”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之前的怯懦。
斗篷首领似乎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兜帽下的阴影微微动了一下。“能从乱葬岗爬出来,还能在刚才那几人眼皮底下伪装得不露破绽,你,也不错。”
他竟然知道她来自乱葬岗!
林微熹心头巨震,表面却不动声色:“恰巧路过,求生而已。”
“求生?”斗篷首领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篝火光亮的边缘。火光映亮了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和薄唇,那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卫国公府那位‘已故’的痴傻嫡女,出现在这荒郊野岭,与一伙私贩官铁的亡命徒同处一庙,这求生的方式,倒是别致。”
他知道了她的身份!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个人,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敌是友?
看到林微熹眼中终于闪过的惊疑,斗篷首领似乎很满意。他没有再逼近,只是用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看着她。
“国公府,你是回不去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肯定,“那碗断魂汤,未必只有一碗。”
林微熹沉默。她当然知道。
“看你眼神清亮,思路清晰,不似传闻中痴傻。”他继续道,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能在绝境中保持冷静,懂得利用环境伪装自己,心智尚可。”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足以改变她命运的问题:
“想不想,换一种活法?”
林微熹心头一跳,警惕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琅琊书院,三年一度的入院试,就在半月之后。”斗篷首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天下英才,莫不以踏入琅琊为荣。那里,有你要的答案,也有……能让你活下去的资本。”
琅琊书院!
又是琅琊书院!刚刚那三个私贩铁砂的脚夫提及,现在这个神秘莫测的斗篷人也提及!那里,到底藏着什么?
“我为何要去?又如何能去?”林微熹冷静地问道。天下英才汇聚之地,岂是她一个“已死”的国公府嫡女,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能轻易踏入的?
斗篷首领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他手腕一翻,一枚婴儿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白色玉牌出现在他掌心。玉牌造型古朴,上面只刻着一个苍劲的篆字——
【瑯】。
他将玉牌轻轻抛给林微熹。
“凭这个,你可获得一次参加入院甄选的资格。”他说道,“至于能否留下,看你自己的本事。”
林微熹接住玉牌,入手温润,显然并非凡品。这枚玉牌,就是通往那个神秘之地的钥匙?
“你究竟是谁?为何帮我?”她握紧玉牌,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斗篷首领转过身,走向庙门,深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我是谁,并不重要。”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带着一丝缥缈,“重要的是,你能否在琅琊的星图之下,找到自己的位置。”
“记住,书院只看才华,不问出身。前提是……你能活着走到山门。”
话音未落,他与两名随从已踏入风雨之中,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破庙内,重归寂静。
只剩下林微熹一人,握着那枚温润却沉重的玉牌,坐在跳跃的篝火旁。
地上,是那三个私盐贩子遗落的粗粮饼和水葫芦。
远处,是被雨水笼罩的、通往未知的前路。
琅琊书院……
星图之下……
她的位置?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刻着“瑯”字的玉牌,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锐利的光芒取代。
无论前路是机遇还是更大的陷阱,这无疑是眼前唯一的路。
她拿起一块硬邦邦的粗粮饼,用力咬了一口,咀嚼着,如同咀嚼着这荒谬而残酷的命运。
然后,她将水葫芦系在腰间,把玉牌小心地贴身藏好,站起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这座给了她短暂喘息之地的破庙。
风雨依旧,但她的脚步,却比之前更加坚定。
星落瑯琊?
不,她是去,让那颗星,重新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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