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后。
琅琊山脚下,已是人声鼎沸。
来自大雍各州郡的士子,或青衫博带,或锦衣华服,或布衣草履,皆汇聚于此。车马辚辚,仆从如云,将山门前那片巨大的青石广场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以及一种名为“野心”的躁动气息。
琅琊书院,每三年一开山门,收录弟子不过百人。能踏入此门者,无异于鲤鱼跃过龙门,前程似锦。无数双眼睛盯着那蜿蜒而上的千级石阶,眼神炙热,仿佛那上面铺着的不是青石,而是通往权力与学识巅峰的金光大道。
林微熹站在人群边缘,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略显宽大,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清瘦。脸上依旧带着些许刻意涂抹的暗沉,掩去了过于出众的容貌,只留下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冷静地观察着这片喧嚣。
她用的是那神秘斗篷人给予的玉牌,化名“林希”,籍贯填的是南方一个偏远小县。身份文牒是沿途用仅剩的铜钱,找了个手艺蹩脚的匠人伪造的,勉强能糊弄过去。这半月,她风餐露宿,靠着那几块硬饼和野果溪水,才终于赶在最后时限抵达。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被仆役前呼后拥的世家子弟,掠过那些紧张得不停背诵经义的寒门学子,最终落在了山门处。
那里设着几张长案,数名身着玄色窄袖书院服、神色肃穆的年轻执事正在核验身份文书,发放号牌。程序看似简单,但那几名执事眼神锐利,动作干练,偶尔抬眼扫视申请人时,目光如电,带着一种审视与挑剔。
不仅仅是核对身份,更像是在进行最初的、无声的筛选。
“下一个!”一名面容冷峻的执事扬声喊道。
林微熹深吸一口气,排开身前几人,走上前去,将那份粗糙的假文牒和那枚温润的“瑯”字玉牌,一同放在了案上。
那冷面执事拿起文牒,扫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看出了些许不妥。但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又拿起了那枚玉牌。指尖触碰到玉牌的瞬间,他的眼神微微一凝,仔细翻看片刻,甚至指腹在那“瑯”字的刻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打量林微熹。眼前的少年身形单薄,面色不佳,衣着寒酸,但那双眼睛……太过平静,也太过深邃,与这幅落魄形象格格不入。
“林希?”执事的声音依旧冷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程式化。
“是。”林微熹微微颔首,声音刻意压低,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的些许沙哑。
执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将玉牌递还给林微熹,却将那份假文牒随手丢到了一旁盛放废弃物的竹筐里。
“玉牌为凭,无需此物。”他淡淡道,取过一枚木质号牌,在上面刻下一个数字,“丙字柒佰叁拾壹号。持此号牌,入‘墨韵堂’等候。记住,书院之内,只认才学,不认出身。但若有不端之行,立逐出山,永不收录!”
最后一句,带着森然的警告意味。
林微熹接过号牌,心中明了。那玉牌果然非同一般,直接免去了身份核查的麻烦。她躬身一礼,不再多言,随着指引的人流,走向山门内那座气势恢宏、匾额上写着“墨韵堂”的大殿。
大殿极其宽阔,足以容纳上千人。内部陈设简洁,只有一排排低矮的案几和蒲团。已有数百士子按照号牌区域落座,无人交谈,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空气中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林微熹找到丙字区域,在自己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但她的感知力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蔓延开来。
她左侧是一名衣着华贵的胖子,手指白皙肥短,不停地捻动着腰间玉佩,眼神飘忽,额角有细汗渗出,显然内心极度紧张且准备不足。
右前方是一名瘦削的青衫书生,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默诵经文,典型的寒门学子,将此次考试视为唯一出路,压力巨大。
斜对角,则是一名神色倨傲的锦袍青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偶尔扫过周围紧张的士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案几旁放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书箱,两名书童打扮的少年垂手侍立其后,气派非凡。此人,必定出身显赫,且对自身实力极为自信。
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铛——”
一声清越的钟鸣响起,回荡在墨韵堂内,压下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一名身着深紫色长老服、面容清癯、目光如鹰隼的老者,在一众玄衣执事的簇拥下,缓步走入大殿,立于最前方的高台之上。他并未开口,只是用那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凡是被他目光触及的士子,无不下意识地低下头或挺直了背脊。
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老夫,书院考功长老,郑玄。”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石之音,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入院初试,考较经义策论。试题唯一,作答时间,一个时辰。”
他微微抬手,身旁一名执事展开一卷帛书,朗声宣读:
“问:天下之治,在于礼乎?在于法乎?试申论之。”
题目一出,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和细微的骚动!
礼法之争,自古便是儒法两家争论的焦点,亦是历代王朝治国无法绕开的核心命题。此题看似中正平和,实则宏大深邃,极难把握。言礼,恐流于空泛;言法,易陷于酷烈。如何权衡,如何立论,如何引经据典,如何切中时弊,无一不考验着士子的学识、眼界与格局。
林微熹心中亦是微微一动。这道题,对她这个拥有现代思维和千年历史见识的“侧写师”而言,切入点实在太多了。但她立刻警醒,绝不能照搬现代的政治学或法学理论,必须完全立足于这个时代的认知框架,用他们的语言,说出超越他们见识的道理。
这很难。但很有趣。
她闭上眼,迅速在脑中检索着属于这个身体原主那点可怜的经学记忆,以及这半月来她沿途听闻、观察到的关于大雍王朝的政治生态、社会矛盾。同时,前世所学的历史周期律、制度经济学、社会控制理论等知识,作为底层逻辑,开始无声地融入、转化。
郑玄长老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墨韵堂内,所有案几、蒲团、砚台、笔墨,皆由书院统一提供,严禁私携。若有夹带,即刻逐出!”
话音刚落,只见他袖袍似乎无风自动了一下。
下一刻,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大殿内所有士子面前,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矮案上,凭空浮现出淡淡的墨色流光。流光迅速凝聚,化作一张质地奇特、非纸非帛的黑色卷轴,以及一支同样由流光凝聚而成的、笔锋锐利的黑色毛笔。
而那方普通的石砚中,清水自生,无墨自浓,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气。
“此乃‘玄墨卷’,‘凝晖笔’,‘无源砚’。”郑玄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意念所至,墨痕自显。时辰一到,墨迹自消。开始吧。”
神通!或者说,是远超常人理解的某种技术!
大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许多士子看着眼前这超乎想象的笔墨,手都有些发抖。
林微熹心中亦是巨震,但更多的是恍然。难怪那斗篷人能有那般神奇的“石板”,这琅琊书院,果然藏着超越这个时代普遍认知的“东西”!这让她对接下来的一切,更加期待。
她收敛心神,不再关注外物。伸出右手,握住了那支“凝晖笔”。笔触微凉,似乎与她的心神有着某种奇异的联系。
她没有立刻下笔,而是再次闭目沉思。
礼?法?
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对于统治者而言,二者皆是工具。礼是内在的道德约束和秩序规范,法是外在的强制手段和行为底线。关键在于,如何让这二者在特定的历史阶段、社会结构下,达到最有效的平衡,实现社会治理成本的最小化和统治效能的最大化。
她回想起路上所见,土地兼并,豪强隐户,胥吏贪墨,边关不宁……这大雍王朝,表面承平,内里已是积弊重重。空谈礼乐,无异于隔靴搔痒;一味严刑峻法,则可能激起民变。
思考停当,她睁开眼,眸光清亮。笔尖轻触玄墨卷。
随着她的意念,漆黑的卷面上,开始浮现出银钩铁画、风骨嶙峋的字迹。她没有采用华丽的骈文,而是以简洁有力的散体,开宗明义:
“臣闻,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未至,强翻则糜;火候过之,则焦灼失味。礼与法,犹盐梅之于鼎鼐,相济则和,相离则败……”
她以烹饪为喻,点明礼法相辅相成之理。接着,笔锋一转,引《礼记》、《韩非子》,却并非简单摘抄,而是直指核心:礼之弊在于“礼不下庶人”,易成世家门阀垄断晋升、固化阶级的工具;法之失在于“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若执法不公,律令便成强者欺凌弱者的帮凶。
她结合沿途见闻,隐晦地指出当前大雍“礼僵于上,法弛于下”的困境。提出“礼者,法之魂;法者,礼之骨。魂骨相合,方能立世”。主张“礼当因时而变,纳新学,开民智,使德化自下而上;法须壹刑壹赏,去特权,明赏罚,令权威自上而下”。
她没有提出具体的、惊世骇俗的改革方案,那太过危险。而是在固有的框架内,将问题剖析得极为深刻,并指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蕴含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与“开启民智”等现代思想萌芽的方向。
银色的字迹在黑色卷轴上不断延伸,逻辑严密,层层递进,虽无华丽辞藻,却有一股沉静的力量,直指问题本质。
一个时辰,在凝神静气中飞快流逝。
“铛——”
钟声再鸣。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刹那,林微熹恰好落下最后一个字。卷轴上的银色字迹瞬间凝固,不再随心意变化。
而她周围,不少士子发出懊恼的叹息,他们的卷轴上,还有些许字迹正在不甘地淡化、消失,显然未能完篇。
高台上的郑玄长老一挥手。
所有士子面前的玄墨卷无风自动,卷合而起,化作一道墨光,飞向高台,没入他宽大的袖袍之中,消失不见。凝晖笔与无源砚也同时消散。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带着一种近乎道法的神秘。
郑玄面无表情,目光再次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士子,淡淡道:“初试已毕,诸位可至偏殿用些斋饭,静候放榜。榜上有名者,方可参与明日复试。”
说完,不再多言,转身便在一众执事的簇拥下离去。
大殿内的凝重气氛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嗡嗡的议论声、叹息声和放松下来的嘈杂。
林微熹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跪而有些发麻的双腿。她看了一眼那锦袍青年离去时依旧倨傲的背影,又瞥见那青衫书生惨白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无悲无喜。
她随着人流走出墨韵堂,外面阳光正好,映照着琅琊山的苍翠。
文章已经交了,结果如何,已非她所能控制。
她现在只想找到斋堂,填饱那饥肠辘辘的肚子。
然而,就在她走向偏殿的途中,一名玄衣执事却悄然来到她身边,低声道:“丙字柒佰叁拾壹号,林希?”
林微熹脚步一顿,心中微凛:“是我。”
执事面无表情:“郑长老要见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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