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熹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垂首应道:“是。”
她随着那名玄衣执事,穿过墨韵堂侧面的廊道。廊外古木参天,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越往里走,人声越是稀疏,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旧书卷混合的沉静气息,与广场上的喧嚣浮躁判若两个世界。
执事脚步无声,将她引至一处僻静的独立小院前。院门虚掩,上方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以瘦金体刻着“静思”二字,笔锋锐利,透着一股冷硬的规矩感。
“长老在内等候。”执事在门前止步,侧身示意她自行进入。
林微熹推门而入。院内陈设极其简洁,一株老松,一方石桌,两个石凳。石桌上刻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线条深峻,仿佛已历经无数风雨。郑玄长老背对着她,负手立于松下,正仰头望着松针间隙的天空,那深紫色的长老服在静谧的院落里,显得格外肃穆。
“学生林希,见过郑长老。”林微熹依礼躬身。
郑玄缓缓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比在墨韵堂时少了几分审视的锐利,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石桌对面的石凳。
林微熹依言坐下,目光扫过石桌,发现棋盘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散落着数十枚棋子,黑白云子交错,构成一个残局。棋形看似松散,实则气机牵引,暗藏杀伐,白棋一条大龙看似活络,却被几枚不起眼的黑子扼住要害,隐隐已成困兽之局。
“会下棋吗?”郑玄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略懂。”林微熹谨慎应答。前世作为侧写师,围棋是锻炼逻辑推演和洞察对手心理的绝佳工具,她的棋力不算顶尖,但也绝非业余。
郑玄在对面坐下,枯瘦的手指拈起一枚温润的黑子,并未看向棋盘,而是直视着林微熹的眼睛:“观你文章,格局不俗,见识超迈同龄。然,辞气之间,隐有孤峭凌厉之锋,不似寻常寒门学子所能蕴养。”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你,究竟从何处来?”
来了。身份质疑。
林微熹心神紧绷,知道这是比墨试更为凶险的关卡。她垂下眼睑,看着棋盘上那条被困的白龙,脑中飞速运转。狡辩毫无意义,对方既然单独召见,必然是看出了什么。关键在于,如何给出一个看似合理、又能打消对方深层疑虑的解释。
“学生……自幼失怙,随一游学先生长大。”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与感怀,“先生性情孤高,学识渊博,却厌弃科举,只携学生行走山川,观世间百态,读杂书野史。年前,先生染病故去,临终前将此玉牌交予学生,言道若想寻个出路,或可来琅琊一试。”
她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半真半假。游学先生是真,只不过是她前世在国安学院的导师;观世间百态、读杂书野史,则完美解释了她在策论中展现出的、超越经学框架的视野与对社会矛盾的洞察。至于玉牌来源,推给已故之人,死无对证。
郑玄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棋盘边缘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分量。
“游学先生……”他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既然如此,陪老夫手谈一局,如何?就以此残局为始,你执白。”
他不追问,转而邀棋。这比直接的盘问,更显莫测高深。
林微熹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棋局之中。她仔细审视着白棋的困境。大龙眼位不全,出路被黑棋隐隐封堵,几处断点更是危机四伏。若按常规手段突围,必然落入黑棋早已设下的陷阱,被层层剥皮,最终惨淡收场。
常规手段不行……必须跳出棋盘固有的思维。
她的目光在棋枰上逡巡,如同侧写师在勘察犯罪现场,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痕迹。突然,她注意到棋盘右上角,有一处看似与主战场毫无关联、孤零零陷入黑阵的一颗白子。那颗子位置极其偏僻,几乎已被双方遗忘。
但正是这颗孤子,与困龙尾部的一个跳断,存在着一个极其微弱、近乎不可能的联络气息。
一个大胆的、近乎天外飞仙的构想,在她脑中骤然成型!
她没有去补强大龙那看似致命的断点,也没有强行向外冲撞。而是拈起一枚白子,手腕稳定如磐石,轻轻地将棋子落在了——那颗孤子旁边,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甚至像是自寻死路的位置!
“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
这一落子,不仅郑玄微微挑眉,连一直如同背景般侍立在院门处的玄衣执事,眼中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这手棋,太怪了。完全违背棋理,像是不会下棋的人的瞎招。
郑玄拈起黑子,几乎不假思索,便要落在那个看似最致命的断点上,准备屠龙。然而,就在棋子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的手指顿住了。
他凝神再看,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林微熹那一手“瞎棋”,并非无用。它如同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那颗被遗忘的孤子与主龙之间那条微弱的气息!如果黑棋执意屠龙,白棋藉由这手看似无关的棋,竟能在外围形成一个极其精妙的“引征”之势!届时,黑棋若不能一击致命,自身右上角看似铁桶般的厚势,反而会露出一个巨大的破绽,被白棋反扑,局面将瞬间逆转!
这不是救龙,这是……弃龙争先,反夺外势!将整个战场的重心,从局部的生死,引向了全局的掌控!
郑玄捏着棋子的手指,半晌没有落下。他抬起眼,再次深深看向林微熹。这一次,目光中不再是探究,而是带着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惊异与审视。
“好一招‘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他缓缓放下黑子,并未落在预想的位置,而是转向另一处,稳妥地自补了一手,放弃了即刻屠龙的机会。“此等魄力与算计,非沉浸棋道十数年不可得。你那位游学先生,看来不仅是学识渊博。”
他话中有话。
林微熹心中微凛,知道这一手棋过于惊艳,反而可能引来更深的猜疑。她连忙低头,语气谦逊:“学生惶恐,只是偶发奇想,险中求生,当不得长老谬赞。”
郑玄不置可否,目光重新回到棋局。因为林微熹那一手棋,整个棋局的走向已完全改变,从一方碾压变成了复杂的官子争夺。两人不再言语,只有棋子落在石盘上的清脆声响,在松风间回荡。
一局终了,数目之下,林微熹执白,竟以半子之优险胜。
郑玄看着棋盘,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棋如其人。善弈者,谋势不谋子。你,很好。”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那株老松下,背对着林微熹,望着虬结的枝干,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言说:“琅琊书院,非是清净读书之地。此地如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汹涌。有求功名者,有求利禄者,亦有……求其他之物者。”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你既有此玉牌,便是入了局。是好是坏,福祸难料。往后在书院,谨言慎行,藏锋敛锷。今日之棋,今日之文,未必是福。”
林微熹站起身,恭敬行礼:“学生谨记长老教诲。”
“去吧。”郑玄挥了挥手,不再多言,“复试在明日,好生准备。”
林微熹再次躬身,缓缓退出了这处名为“静思”,却让她心潮暗涌的小院。
当她踏出院门,重新走在阳光斑驳的廊道上时,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
与郑玄的这番对答、这一局棋,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之前在乱葬岗挣扎求生,甚至犹有过之。
棋逢异客?
她遇到的,又何止是郑玄这一位“异客”?
那枚玉牌,这神秘的琅琊书院,还有郑玄那句意味深长的“入了局”……她仿佛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自己身边缓缓收紧。
她抬头,望向琅琊山深处那掩映在云雾中的重重楼阁。
星落瑯琊,如今星已至,只是不知,这漫天星斗,哪一颗是吉,哪一颗是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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