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停在镇东头一栋修缮一新的青砖小院前。
这曾是几户苏姓人家杂居的老宅,苏昭质事业有成后,出巨资将整栋宅子买下并精心修缮,本意是让父母有个舒心的晚年。
如今,这气派的门庭在夕阳下,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苏昭质推开车门,温澈礼在她身后半步停下。
他目光沉静地看向她,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你去处理事情。我去你市郊的宅子等你。”
苏昭质迎上他的目光,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转身走向他们来时那辆车,司机小刘已发动引擎。
几乎在他车辆驶离的同时,一辆不起眼的本地牌照黑色轿车,由周叔驾驶,悄然滑至苏昭质身旁。
苏昭质看着眼前这辆安排妥帖的车,心中了然。
他提前离开,是为她清场;留下周叔和车,是为她护航。
这份体贴,不张扬,却恰到好处。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院内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原本雅致的庭院里,或站或坐,挤满了人。
父亲苏怀仁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廊下的旧藤椅里,以手覆额。
母亲周文青被她的妹妹周文秀紧紧搂着肩膀,仍在不住抽噎。
“昭质回来了!”
周文秀这一声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
刹那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刚进门的苏昭质身上。
姑姑苏怀玉第一个抢上前,热络地抓住苏昭质的手臂:“昭质你可算回来了!”她声音响亮,目光却飞快地瞟向周文青的方向,“你爸是老糊涂了!可现在说这些有啥用?关键是那孩子都十岁了,毕竟是苏家的血脉,总不能流落在外吧?你如今是总裁,面子大,能不能……私下打发了?也算全了苏家的脸面。”
“孩子大姑,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舅舅周文斌“噌”地站起来,椅子腿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合着做错事的还有理了?让我外甥女出钱擦屁股?文青受的委屈谁看见了?昭质,这事没商量,必须跟你妈站在一起,告到底!”
“孩子他舅啊!”叔叔苏怀信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仿佛在场中唯一保持清醒的人,“大哥有错,但家丑不可外扬。昭质,你公司的形象还要不要了?为这么个人,不值当。依我看,给笔钱让她们离开本地,干干净净。”
伯伯苏怀忠在一旁用力点头,瓮声附和:“怀信在理。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那孩子…毕竟是男丁,是根苗。”
这话像根针,扎得周文秀猛地一扭头,用力拍着周文青的背,“姐!你光哭有什么用!现在关键是抓牢房子、存款!昭质,你快帮你妈把财产过户!不然全便宜外头那对妖精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像潮水般涌起,将苏昭质围在中心。
苏昭质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激动的面孔,最后,越过所有人,落在那瘫坐的父亲身上。
她径直走到苏怀仁面前。
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
“爸。”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下了所有杂音。
苏怀仁浑身一颤,抬起头。
出乎意料,他脸上最初的羞愧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恼怒,甚至是一丝理直气壮的扭曲表情。
“你回来了?”他先声夺人,语气带着一种奇怪的埋怨,“你看看!现在闹成这样,你满意了?我这张老脸,苏家几代人的脸面,算是彻底丢尽了!”
苏昭质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断。
“是!我是有个儿子!哪个男人不想有个儿子传宗接代?”他仿佛找到了底气,声音提高了些,“可我从来没想抛弃你们!我供你读书,把你培养得这么有出息,我容易吗?”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伸手指着苏昭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可现在全完了!要不是你现在树大招风,当什么总裁,这点家事能闹得满城风雨?我一个小学校长,一辈子谨小慎微,临了全毁在你这个‘好女儿’手里!”
他喘着粗气,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委屈:“我这十年为了谁?啊?为了你!为了不影响你的前程,我硬是没敢认他,让他们母子藏在暗处!我这牺牲还不够大吗?现在倒好,全被你毁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一种令人心寒的“理所应当”:
“事到如今,我也不求别的了。昭质,你如今是苏家的脸面,是大公司的总裁!你弟弟的事,现在只有你能平!就算你不认我这个爸,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苏家沦为全镇的笑柄,看着你死去的爷爷蒙羞吧?你就当是替你爷爷、替苏家祖宗行一件善事,给你弟弟一个名分,把这场风波平息下去,行不行?”
这番颠倒黑白、极度自私的言论,让整个庭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原本帮腔的亲戚们都惊呆了,说不出话。
苏昭质看着他,目光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她没有愤怒,反而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冷笑。
“爸,”她的声音像冰一样,平稳地切开他激动的情绪,“用爷爷的颜面来为您的儿子铺路?让苏家沦为笑柄的,从不是我,而是您自己。您现在要做的,不是要求我替爷爷行善,而是您该去他坟前,给他一个交代。”
苏怀仁的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哑口无言。
“您说,为了我,十年没敢认他,是牺牲。”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诛心,“可这十年里,您让那个孩子在暗处长大,叫我妈在明处操劳。您牺牲的不是自己,是这两个女人的一辈子,来成全您‘儿女双全’的虚名。”
苏怀仁脸色灰败,身体晃了晃。
苏昭质上前一步,逼视着他:“照您的说法,您‘牺牲’了一个儿子,换我‘毁掉’您一生。这笔账,原来是这样算的。”
她最终问出了那个最致命的问题:
“那我再问您一句:当年您给我取名‘昭质’的时候,是不是从那一刻起,您就觉得我这辈子,都欠您一个儿子?”
这句话像一把淬冰的手术刀,精准地绕过了所有伪装,直刺心脏——那个名为‘重男轻女’的、腐烂已久的病根。
苏怀仁猛地瞪大眼,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回椅子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苏昭质不再看父亲,转身走向母亲。
她拨开小姨周文秀的手,在母亲面前蹲下身,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
“妈,”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别哭了。”
周文青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无助地看着女儿。
苏昭质回头,目光扫过那群噤若寒蝉的亲戚:“各位长辈,麻烦你们先回去。苏家的家务事,我们自己处理。”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在一种无声的压力下,陆续悻悻离去。
庭院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苏昭质将母亲扶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则依旧蹲在她面前,保持着平视。
“妈,”她的声音极尽温柔,“我在。”
周文青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绝望地看着女儿,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虚无:
“昭质……妈这辈子……活得像一场空……”
“我围着锅台转,围着这个家转,没有工作,没有积蓄……以前在你爸面前,连句响话都不敢说。”
她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短暂而虚幻的光,那是回忆带来的刺痛:“后来……后来你出息了,妈才终于觉得……自己能挺直腰杆了!妈说的话,在这个家里,终于有了分量……”
那点光迅速熄灭了,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可现在……全成了笑话!我争来的那点话语权,我在乎的这个家……全成了天大的笑话!”
苏昭质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握紧母亲的手,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
“不,妈,你不是笑话。”
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活成一场笑话的,是苏怀仁,是那些算计你的人。而你,周文青,是我见过最清白、最坚韧的人。”
“你觉得你一场空?”她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烧尽母亲眼中的阴霾,“你给了我尊严,给了我爱,给了我这辈子刻进骨子里的清白和干净!这些,才是我真正的资本。”
“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苏昭质。我所有的底气,根源都在你这里。”
周文青的泪水无声滑落,仿佛要将一生的委屈流尽。
她反手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苏昭质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颤抖与力量,她反手握住母亲,更用力地回握。
“所以,妈,你不用担心任何事。”她话锋顺势一转,变得无比清晰务实。“我在市里为你备下房子;你名下的存款,早些年我就开始为你准备,数额足够你安享晚年。这些,都是你的保障。”
周文青茫然地点点头。
“但这些东西,保障不了你的心安。”苏昭质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心上,“我现在需要你告诉我,你想怎么办?”
周文青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我不知道……妈这辈子……”
“你这辈子,首先是周文青。”苏昭质握紧她的手,打断她的自怜,“然后才是苏怀仁的妻子,我的母亲。现在,请你为周文青做一次决定。”
她拿出手机,调出一份文件的预览图,平静地展示给母亲看:“离婚协议,我已经请律师准备好了。只要你点头,签上名字,你就可以彻底告别过去。”
周文青看着手机屏幕,呼吸急促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惧。
苏昭质不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给她足够的时间。良久,周文青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摸着屏幕上的“离婚协议书”几个字,仿佛触碰着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可能。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喃喃道:“我……我需要想想……”
“好。”苏昭质收起手机,语气坚定而温柔,“你慢慢想。无论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我都等你。但记住,这是为你自己做的决定。”
周文青的目光却仍死死盯着手机刚才的位置,指尖在空气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才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
她抬起头,泪水已干,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急于逃离的本能。
“昭质……”她声音沙哑,“妈想离开这儿……现在就走……回你外婆家……”
“好。”苏昭质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道,“我陪您一起去。”
她搀扶起母亲,手臂沉稳有力。
周文青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女儿身上,母女二人一步步走出这座气派却冰冷的门庭。
周叔的车静静停在门外。
苏昭质亲自将母亲小心安顿在后座,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紧紧握着母亲的手。
“周叔,去外婆家。”
车子平稳地驶离,融入了镇子的夜色。
在外婆家,苏昭质亲眼看着母亲被外婆和舅舅接应安抚,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她走上前,极轻地拥抱了一下母亲,在她耳边低声说:“妈,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周文青用力回握了一下女儿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昭质转身悄然离开。
她乘车返回市郊的徽派大宅。
车子在大宅门前稳稳停住。
苏昭质下车,对周叔微一颔首:“周叔,辛苦了,早点休息。”
周叔会意,利落地驾车驶向车库。
夜色中,苏昭质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大门。
温暖的灯光下,是他一道沉静的侧影。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