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派大宅厚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冬夜的清冷彻底隔绝。
门内,是一方静谧幽深的天井。
清冷的月光从四方的天空倾泻而下,洒在中央的青石板上。
夜已深,围廊下的纱灯竟都还亮着,在黑夜中连成一道温暖的光带。
光带的尽头,正厅那扇敞开的隔扇门后,灯火通明,将门前廊下的一小片天地映得暖意融融。
苏昭质停下脚步,站在天井中央,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带着佛手清甜的空气。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天井。
温澈礼正站在正厅的门内,身影被温暖的灯光勾勒得十分清晰。他看着她,仿佛已这样等了很久。
他见她站定,便从灯影里缓步走出,来到廊下,温润地望着她。
青石板上响起清晰的脚步声,苏昭质穿过天井,踏着台阶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在最后一级停下。
她的目光落在他难掩疲惫却依旧沉静的眉眼上,轻轻吸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与心疼:“你还没告诉我……昨晚雪那么大,航班都停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温澈礼对上她的目光,唇角微扬,语气平常:“让老陈和小刘轮换着开车过来的。”
这个答案如此简单,却让苏昭质瞬间想到了更棘手的事。她眉头微蹙:“那你剧组那边怎么办?你是男主,突然离开好几天……”她的话没说完,但担忧已溢于言表。这背后的代价,她比谁都清楚。
“刚好拍到一个间隙,”温澈礼看着她,目光沉稳,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协调了一下,后面补上就行。”
他答得轻描淡写,但“协调”二字背后意味着多大的人情和压力,他们都心知肚明。
苏昭质立刻想起小刘,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那小刘今天又马上跟周叔开过来,岂不是很累?”
“小刘已经睡下了。”他声音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们都有人换班,你放心。”这句“你放心”,涵盖了他对一切琐事的妥善安排。
苏昭质闻言,心头一松,随即,那股酸涩的心疼便更清晰地涌了上来,尽数倾注在她接下来的话里:“他们都安排了人换班……那你呢?”她望进他眼底,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从昨天到现在,你一眼都没合过吧?”
她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落在他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疲惫上。
温澈礼闻言,唇角微微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语气轻松:“习惯了。拍戏的时候,条件比这艰苦的都有,站着等戏、车上换场,都是碎片时间,养成了抓紧一切空隙休息的本事。”
他说得寻常,苏昭质却仿佛能看见他在片场嘈杂的间隙里,寻一处角落闭目养神的模样。
这份辛苦,被他如此平淡地道出,让她心底那丝心疼,又深了几分。
见她沉默,他自然地侧身,引她进入灯火通明的正厅。“进来吧,外面冷。”
厅内,一张花梨木小几上,放着一副青花瓷的碗筷,碗里是熬得米粒开花、香气清淡的粥,旁边配着两样色泽清爽的小菜。
“让管家准备的,估计你晚上什么都没吃,胃里空着难受。”他解释道,语气寻常,却安排得无比妥帖。
苏昭质坐下,拿起勺子。粥的温度恰到好处,温润地熨帖着肠胃。粥的味道清淡精准,完全是她脾胃能接受的样子。
她忽然明白了——这绝非偶然。
他从她日常的饮食偏好里,早已洞察了她的体质。
这份了然,无声,却重。
她安静地吃着粥,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放下勺子,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靠进椅背。
抬起头,目光落在灯下的温澈礼身上。灯光柔和,他坐在窗下那张宽大的茶榻上,垂眸正看着书,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即使面带倦容,那种被千万人注视所淬炼出的星光,依然无法被掩盖。
一个念头悄然浮现:他是活在聚光灯下的顶流巨星,此刻却坐在这市郊僻静的老宅里,这份安静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奇迹。
她看着他和这古老厅堂融为一体的画面,起身离开餐桌,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坐下。
忽然开口,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清晰而柔和:
“刚才看着这天井,我忽然对‘偷心造’有了全新的理解。”
温澈礼合上书,目光专注地迎上她的视线,没有打断。
“以前研究这老宅的图纸时,只觉得是种精巧的工艺。”她的目光扫过厅堂层层递进的梁架,语气里带着新的感悟,“现在才觉得,这种不事声张、却步步深入的结构之美……”
她的话语微微停顿,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了然的温柔:
“像极了一种人。”
温澈礼眼底漾开笑意,他从容不迫地点头:
“嗯。那我希望,我能成为那种‘偷心’的人。”
他微微停顿,语气放缓,带着温柔的笃定:“而且,只偷一颗。”
这句承诺般的话语,反而让那份不真实感再次涌上苏昭质心头。
一丝混杂着心疼、不安甚至有点荒谬的焦虑,悄然浮现。
她下意识地环顾这间灯火通明的老宅,一个词突然蹦进脑海——金屋藏娇。
想到这个词,她嘴角不禁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自嘲又无比庆幸的笑意。
还好,有这座她当初为自己购置的退路,此刻竟成了藏住这颗耀眼星辰最安全的庇护所。
温澈礼捕捉到她唇边那抹复杂的笑意和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怎么了?”他轻声问。
苏昭质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复杂的情绪稍稍压下,用带着唏嘘的语气轻声说:
“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你坐在这里,在我买的这座宅子里。”
温澈礼深深地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焦虑。
他放下书,目光专注:“对我来说,”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这里比任何地方都真实。”
这句话像一块温热的镇纸,轻轻压住了她心头飘忽的思绪。
厅内重新陷入静谧,天井上空的细月洒下清辉。
也正是在这片无声的安宁中,苏昭质才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白日里被强行压下的、混杂着疲惫与亢奋的焦虑,正从心底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白天的画面,她知道,这是高强度应激后的失眠前兆。
她无意识地轻蹙起眉,指尖在膝上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温澈礼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从大衣兜里取出个素净的深色琉璃瓶,将带着他体温的瓶身放入她手中。
瓶身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我记得你身上的香气。”他目光柔和,语气里带着回忆的暖意,“第一次闻到时,心里忽然就很静。后来私下请教了芳疗师,反复试了几次,才调出这瓶有安神效果的。”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望入她的眼底,“希望这份‘相似’,能让你在难熬的时刻,舒服一点。”
话音落下,苏昭质握着那微凉却隐约残留着他体温的瓶身,指尖轻轻一颤,仿佛被那股暖意烫了一下。
一个念头像温热的潮水,毫无征兆地撞上她的心头,让她鼻尖瞬间发酸——
原来,只需闻过你身上的香,有人就能为你反复试验,将它配出来,还时刻带在身边,等着在你最需要的时刻,递到你手上。
他不仅记住了那抹虚无缥缈的气息,更看穿了她深藏于内的、连她自己都难以言说的疲惫与紧绷。
她拿起瓶子,拧开,在手腕内侧轻轻一点,低头嗅闻。
一阵清雅的白茶气息弥漫开来,却比往日她所用的更沉静几分。
他巧妙地将那份她熟悉的清雅,用更温厚的檀香细细包裹,如同月华浸润檀木,清冷中透出令人心安的暖意。
“谢谢。”她抬起头,望进他温柔的眼眸,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两个字。
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无需言谢”。
温澈礼重新拿起手边那本线装的《诗经》,用一种极平稳、不疾不徐的语调,开始低声诵读: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静谧的夜里,像温暖的溪流缓缓流淌。
这些跨越千年的句子,此刻被他念出,褪去了所有学术的考据,只剩下最纯净的、关于邂逅与如愿的欢喜。
苏昭质靠在他肩头,意识渐渐模糊。那些古老的词句不再具有具体的含义,而是化作了节奏本身,和他沉稳的心跳声、他身上心安的檀木气息融为一体,成为一张托住她的、安全的网。
紧绷的神经一寸寸松弛下来。
就在意识即将被睡意完全吞没的边界,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安全的云雾里,无意识地、极轻地呓语出一个名字:
“温澈礼……”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全然的信赖。
闻声,温澈礼的诵读声戛然而止。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她终于完全舒展的眉宇间,用书中那般古老的温柔,低声回应:
“我在。”
他静静地坐着,任由这片天地间的静谧将彼此温柔包裹。
直到她的呼吸变得悠长平稳,头在他肩窝寻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彻底沉入梦乡。
随后,他极其小心地俯身,动作轻缓地将人打横抱起。
苏昭质在梦中无意识地蹙了下眉,鼻尖轻轻蹭过他的衣领,往他怀里更深地埋了埋。
他抱着她,稳步穿过回廊,走向卧室。
廊下的纱灯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又渐渐融进夜色里。
厅内,只剩下那本摊开的《诗经》,正静静地停留在《郑风·野有蔓草》的篇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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