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在暖炉边轻轻摇晃,床上蜷缩着的女孩像是被揉皱的宣纸。苍白的脸颊陷在靛蓝织锦枕间,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黏在皮肤,唇色比枕边枯萎的白梅还要浅淡,嘴角是浅棕色汤药的痕迹。她半阖的眼睫上凝着细碎水光,随着偶尔的轻颤,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莲房焦急地说:“这药怎么也喂不进去。”然后连连回头看萧夫人。
萧元漪红着眼,伸出手,拿过那碗药:“我来!”
“把她扶起来!”
莲房听后,连忙小心翼翼地扶起程少商,萧元漪舀上一勺,温柔地吹了吹,然后慢慢地喂到少商嘴里。
少商毫无血色的嘴里流出刚才喂进的药,萧夫人红着的眼里也流出了眼泪,喂进去多少便流出多少……
萧元漪用帕子擦着流出来的药,程少宫坐在旁边,担心地看着,程颂则在屋内来回的走着……
“来了!来了!”程始拉着一个医士冲了进来。
萧元漪连忙回头,走到医士面前,“劳烦医士,还请救救我家嫋嫋!”
医士连连点头,走到少商床边,一番检查,而莲房在医士旁边哭着说道:“我家女公子,自前几日起就高烧不退,一直昏迷不醒……”
——霍不疑看着眼前的女孩,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少商啊,以前无论是怎样的狂风暴雨,她都永远活力四射……
霍不疑的心传来阵阵绞痛,痛到他呼吸不过来,他想伸手去抱住眼前瘦弱的少商,但他的面前仿佛有一睹透明的墙,他无法穿过去抱住她,他只能用力的敲打面前的透明墙。
医士无奈地摇了摇头,“程四娘子的病已经深入肺腑,恕老夫无能为力……”
霍不疑还听到“无能为力”时,便发了疯似地喊着“少商!少商……”
——“少商!”
这一声“少商”把还在熟睡的霍不疑惊醒,坐了起来,原来刚刚的一切都在做梦。
霍不疑急促的呼吸着,手擦了额头一把,愣住盯着手中的汗。
“少主公,你没事吧?”梁邱飞走了进来,看着眼前的霍不疑。
霍不疑冷漠的回道:“无事,下去吧。”
“少主公真的没事?”梁邱飞歪着头询问。
霍不疑无语的瞪着眼前的梁邱飞。
“我看见少主公满头大汗,眼中还有些慌乱,而且我刚才在外面还听见你叫程四……”
还未等他说完程四娘子,霍不疑就起身,披着那件玄色披风走了出去。梁邱飞跟在霍不疑后面,真诚地问着:“少主公,现在外面正下着大雪呢,你要往哪里去呀?”
“别跟着我。”一句冰冷的话把梁邱飞的脚步停住。
梁邱飞看着玄色披风在风雪中猎猎翻卷,宛如暗夜张开的巨翼。鲛绡银丝交织的暗纹随着步伐起伏,狰狞的饕餮兽首似要冲破雪幕,熊皮毛领上的冰碴簌簌坠落,在苍白的雪原砸出细碎痕迹。下摆垂坠的暗金绦穗缠着冰棱,扫过积雪时拖出蜿蜒的轨迹,未化的雪粒簌簌抖落在磨损的毛边间。
他的背影逐渐融入苍茫雪幕,玄铁护肩的冷光被雪雾吞噬,宽大的披风裹着单薄身形,像一柄入鞘的孤剑没入混沌。最后一缕暗金绦穗消失在雪浪深处,唯有那抹翻涌的墨色,在呼啸的北风里化作戈壁滩上一抹永远无法消融的暗影。
狂风裹挟着碎玉般的雪粒子,在戈壁滩上空撞出尖锐的呼啸。暮色四合时分,雪幕骤然加厚,天地间翻涌着浓稠的白,恍若千万只天鹅同时抖落了羽毛。骆驼刺枯黄的枝桠被积雪压得弯成问号,远处的烽火台在雪雾中时隐时现,宛如一座悬浮在混沌里的蜃楼。
冻硬的黄土路早已被雪吞噬,赶骆驼的汉子裹紧羊皮袄,呼出的白雾瞬间凝成冰晶。驼铃在风雪中发出沉闷的呜咽,惊起几只蜷缩在岩缝里的沙雀,扑棱棱振翅时抖落的雪尘,又立刻被新的雪幕吞没。戈壁滩上的胡杨木成了冰雕,虬曲的枝干挂满冰凌,在雪光中泛着幽蓝的冷芒。
月光穿透雪层,给苍茫雪原镀上一层青灰色的釉,沙丘起伏的轮廓在雪浪下若隐若现,像极了蛰伏的巨龙。某个瞬间,风忽然停了,世界陷入诡异的寂静,唯有细碎的雪粒簌簌坠落,在茫茫雪原上织就一首无声的安魂曲。
风雪中,霍不疑如同一尊冷峻的玉雕。玄色披风猎猎作响,衬托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清峻,肩臂上凝着细碎的雪粒,却无损分毫气势。苍白如霜的面容上,剑眉微蹙,深邃的眼眸似蒙着层薄雾,望向前方(都城方向)的眼神带着几分空茫与怅惘。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在雪色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下颌线条紧绷,隐有青色胡茬,平添几分沧桑。
乌黑的长发被风雪揉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与他一身冰冷肃杀的玄甲形成鲜明对比。修长的手指伸出,接住飘落的雪花,骨节分明的手在雪光下显得苍白而脆弱,指腹摩挲着掌心融化的雪水,仿佛触碰着记忆里最柔软的存在,眉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郁,在这苍茫雪色中愈发浓重。
“那日从宫中出来,少商就高烧不止足有三日,之后忽好忽坏的又是六七日,到今天还不能下地。其间有两回医者都让家里准备后事了,好在总算熬过来了。”
“阿父和阿母偷偷议论,担忧妹妹受了这般大病,不知将来会不会折损寿数。我听说你身受重伤,丢了半条命,如今少商也丢了半条命,她算对得起你了”程少宫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在霍不疑耳边响起。
霍不疑闭上眼,感受着大雪纷飞吹来的刺骨冷风。
刚刚在梦境里,榻上人影瘦得不成形,苍白脸颊陷在枕间,唇色比雪还淡。单薄身子裹着宽松寝衣,腕间红绳空荡荡晃着的画面再一次浮现,每声气若游丝的咳嗽,都像拿钝刀剜他的心。
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甜。玄甲下的心脏像是被淬了毒的箭矢穿透,每一次跳动都扯动着千丝万缕的剧痛。
记忆里她鲜活灵动的模样与眼前枯槁的面容不断交叠,酸涩的潮水漫过胸腔,眼眶发烫却流不出一滴泪——原来心痛到极致,是比剜心剔骨更钝重的窒息,是看着珍宝在眼前蒙尘碎裂,却连伸手触碰都怕惊散最后一缕生机。
他那日听到程少宫的话后,他就开始心痛了起来,但是他根本不敢想象,他不敢想象少商如少宫说的那般的模样。
心脏像是被浸在冰水里,霍不疑盯着地上自己颤抖的影子,指节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他不敢去想——不敢想她瘦得脱形的手腕是否还能握住药碗,不敢想她往日灵动的眼眸此刻是否蒙着灰翳,更不敢想那间飘着苦涩药香的屋子里,是否正上演着他最恐惧的场景。
记忆突然刺来尖锐的碎片:她曾笑着说"子晟,我生病时定要你喂药",他当时只生硬地别过脸,心里却偷偷描摹过那画面。可如今这念头竟成了剜心的刀,每一寸想象都裹着血腥气——若她真的咳得喘不过气,若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他该用怎样的手去触碰那薄如蝉翼的眼睑?
喉结剧烈滚动,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不会的..."他对自己低吼,却看见指尖抑制不住地发颤。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画面突然决堤:她在圣上皇后面前退婚时苍白的脸庞、她最后看他时那双燃尽了光的眼睛——原来所有被忽略的细节,都是命运埋下的伏笔,而他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早已在恐惧中预演了千万次她病倒的模样,只是不敢承认这恐惧早已将心脏啃噬得千疮百孔。
他想要少商好好的活着,好好的过接下来的每一天。
霍不疑抚摸着嵌入手的少商弦,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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