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客栈时,南星坐在他之前的位置,十四经过窗前,听见里面在谈话。
似乎是宫无言想要避嫌,但南星始终坐在原来的地方不肯动。
宫无言还以为他怕自己不怀好意,立即说:“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一个没什么武功的小辈。”
南星看着窗外,争食的麻雀早已被惊动,扑棱着翅膀不见了踪影。他静静坐着,面容被斗笠的薄纱遮住,看不清悲喜,只是平静地说:“是你怕了。”
宫无言微微震动。
没错,是他怕了。他怕被别有用心之人看见他和小皇子坐在一起,传出个与内厂作对的名声。
在这宦官当政的四十年里,江湖中有些名号的人,几乎都宁折不屈地反抗过,斗争过,各个门派也曾经结成联盟,试图推翻内厂的霸权,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失败的下场,要么是武功尽废,死状凄惨,要么祸及家人,整个门派被屠。
四十年了,曾经江湖榜的榜首都学会了明哲保身,隐退的不知所踪,又有谁还敢公然站在那些人对面呢?
宫无言叹了口气,“年纪不大,但性子倒是稳重。”
赵谓之在旁边听的有些骄傲,“那是自然,他聪明的很,遇到事情可冷静了!”
十四听了半晌,想逗一逗这个孩子。
他忽然出现在窗口,将“性子稳重”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赵谓之:“???”
窗户那里传来一声轻笑,宫无言侧了侧头,这才看见窗口不知何时出现一张笑盈盈的人脸。
姿容既好,神情亦佳。
某小孩儿的脸色非常难看,咬牙切齿地怒道:“放着门不走你开什么窗,脑子有问题?”
“自然是为了吓你这个胆小鬼。”窗户外的人很快从大门进来了,看到宫无言站在这里,也只是浅浅地点了下头。
宫无言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气度不凡,并不像哪家的小辈,“这位是?”
“家中排名第十四,他们便这么称呼我。”不等宫无言再问,十四就率先跟小二招招手,“开个包间。”
“已经开好了。”小二即刻就要给他们引路。
赵谓之赶紧拉住十四,小声道:“南星不愿意走。”
他刚要跟十四解释那一堆针锋相对的“谁怕了”的对话,某孩儿忽然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去楼上。”
“哎?你刚才不是说……”
“他在等我呢。”十四笑容满面。
“自作多情。”
南星加快了步子,很快就将他们落在了身后,因此没有看见十四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
黑衣男子说的半个时辰,有些失算了。
他们刚在一起坐下,茶水倒上,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街上就出现一阵骚乱。
很快有人来禀告宫无言,“刘广袤到了。”
宫无言的第一反应是看了南星一眼,小皇子还在一旁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南星看到赵谓之和十四的表情都不对,这才问了句:“刘广袤是谁?”
“监察司司监,大太监刘平的亲弟弟。”赵谓之颇有些焦灼,似乎是怕宫无言真的把南星交出去。
毕竟这不是小事,可能会祸及整个城中的人。
南星神色也暗了一分,他起身看了眼窗外,车撵已经浩浩荡荡的地进城了。
他盖上斗笠,似乎打算即刻就走。
赵谓之和宫无言同时出声叫住了他。
“小皇子,城主府的北面书房有一个暗道,拿着这个,从那里离开。”
说着他递给南星一块令牌。
赵谓之差点高兴地替南星接了。但某小孩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迟迟没有伸手。
“南星?”赵谓之暗暗地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赶紧收下。
“若我从那里离开,你有能力瞒过刘广袤?”南星问。
这不是质疑,是摆在那里的事实。
他们的东西已经被搜了出来,在雪落城的证据几乎是无法消除的,宫无言这么做,和包庇他没区别。
南星虽不知自己有多大的价值,但他不愿别人替自己担责。
他看了眼赵谓之,“我们会自己离开,届时城主只说没见过即可,我会帮雪落城脱困。”
说着他扭头就走,赵谓之赶紧跟上,“哎、你怎么……”
话刚开头,就看见南星忽然站住,莫名奇妙地回头看去。
十四依旧坐在桌子前,手指一圈圈地转着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周身的气息有些冷,就好像在不悦。
“你……”南星犹豫了一下,“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见那人只是抬头看他,也不说话,南星又补充了一句,“我听到你也要去青州城。”
十四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最后好像妥协了什么似的,忽然起身过去,冲两人一笑,“走吧,帮你们逃出去。”
暗地里的黑衣男子:“????”
说好了行动呢?说好了不心软呢?!
什么叫带他们逃出去,明明是要杀了他啊?
冷静,冷静……或许只是策略。
宫主那么理智,肯定不会因为心软就放弃的。
南星他们无法直接从大门出去,于是选择了翻墙。
就在他们离城墙有一个街道那么远的时候,“轰隆”一声,城门开了,守门人侧过身,让开了门,宫无言就站在他旁边。
此时他们三个正在别人屋顶上,南星要看看来者是谁,忽然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按了下去,耳边传来十四的提醒:“低头。”
那声音压的很低,但说话者却离他很近,温热的呼吸几乎碰到他的脖颈。
南星瞬间绷直身子。
他们看着浩浩荡荡的车撵以及上面那位奇怪的中年男人,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
车撵上的人支着头,似乎在闭目养神。
明明四十多岁的样子,却满头雪一样的白发,面上覆盖着厚重的脂粉,将整个人衬得苍白又病态。
见他们进来,路上的百姓自觉地退到两侧,整整齐齐地跪下,有不知情况的小孩子被爹娘按着,也学着周围的大人,把头埋到地上。
支着头的那位微微睁开眼,用尖厉凉薄的嗓子道:“宫城主,听说有只老鼠逃进了你们雪落城,我带些人来帮你清理清理,得罪了。”
说罢,车撵旁边那群带着黑色皮质面具的人立刻四散开来,在雪落城大肆搜捕。
他们将那些碍眼的摊子砸碎,冲进一个个房子里,像对待畜生一样将里面的人赶出去,把屋里翻的一团乱。
这个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在这半个时辰里,砸碎东西的声音以及小孩子的哭闹不绝于耳。
那群百姓匍匐在地上,比谁都安静。
没有起来反抗的,他们任由这一切发生,祈祷着快点结束。
南星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人的无妄之灾,皆是因为自己。
就在此时,一只宽大冰凉的手缓缓覆上了他的眼睛,隔着斗笠的纱,南星也能感觉到若隐若现的凉意。
他听见十四低声说:“你同样是受害者。”
那群人将雪落城翻了个遍,最后什么也没找到。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们曾经见过那个十四岁的小孩儿。
明明这一路南星都没怎么遮拦,见过他的人不在少数。
或许是这里的人觉得那个披着淡蓝色大氅的孩子并不坏,又或许,就如同十四说的,他们都是这场强权下的受害者。
刘广袤非常生气,扬言要杀了宫无言。
南星无法再作壁上观,他动了一下,随即立刻被十四按下去。
十四带着他们从一侧的小路翻墙,将两人送出了城。
“离开,这里的事我来解决。”
“你要怎么解……”不等南星多说,十四就直接打晕了他,将人交给赵谓之。
“十四!”赵谓之也没想到萍水相逢的人竟然会为他们做到这个地步,十分感动地冲他点点头,“多谢你,日后有什么困难,我赵谓之必两肋插刀!”
他们一离开,黑衣男子立即就现身了,“宫主,为何没有行动,这是最好的机会!”
十四微眯起眼,周身忽然散发出一股寒气,“唐夜冥,我看你是活够了。”
如此毫无波澜的一句话,却叫唐夜冥的黑衣男子一个哆嗦,立即跪了下来,“属下……”
“监察队到客栈之前,我让你把他们的痕迹抹去。既如此,刘广袤为何笃定小皇子在雪落城中?”
若只是怀疑,大可不必如此快马加鞭。如今半个时辰的路生生两刻钟不到就赶到了,定是抓住了确凿的证据,前来抓人的。
唐夜冥无法隐瞒,因为他确实做了手脚。
他怕刘广袤不来,所以在清理小皇子的东西时故意留下了一点痕迹。没想到宫主会生这么大的气。
早来一刻钟和晚来一刻钟,差别……大么?
谁知,那人冰冰凉凉的一句话,彻底将唐夜冥送进了地狱。
“你可知这么做,是断了雪落城一城人的活路?”
“属、属下……”唐夜冥如同当头棒喝,浑身仿佛降到了冰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是啊,如果刘广袤确认小皇子就在雪落城,那无论城主承认与否,都免不了一死。
若是南星出现,那么潜藏雪落城就是事实了。
若是南星离开,那就是帮助逃跑。
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宫无言亲自将南星交出去。
但是但凡了解这位城主的都知道,即便一时伏低,他也绝对称得上是正直无畏,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交给内厂这件事,他宁愿自己身死,也不会做。
所以唐夜冥是将这位城主送上了死路。
“属下、属下该死!”
十四现在显然没心情跟他算账,凝眉道:“打明牌,让他们知道周熠是梨花宫……不,是徐川的下一个目标。”
“宫主!”
这样做,无异于将内厂所有的矛头都推向了他一个人身上。
若这人说的是梨花宫,唐夜冥还不至于如此恐惧,但他说的是自己。
“用属下的名义,我一人做的事……”
“你担得起?”十四毫不客气地将人从地上拉起来,“这次再出意外,你就离开梨花宫。”
“属下……领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