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雪渐歇,林间的夜色如退潮般缓缓褪去,天际现出一抹清冷的鱼肚之白。几缕微光穿过疏朗的树梢,落在江柏芯疲惫的眼睑上,他缓缓睁开了双眼,只觉这一夜过得前所未有的漫长。
他心中颇为忐忑。怀中之人气息虽已渐渐平稳下来,似有生机回转之意,但他伸出手,轻轻探了探那人的额头,却是一片滚烫。
高烧未退,神智依旧昏沉,全无半点苏醒的迹象。
这一夜他曾数次尝试中止渡入内力,但每一次怀中之人的气息都随之急转直下,险象环生。试过两次之后他便再也不敢造次。可这般以内力续命终非长久之计。自己一夜未眠,精力真气亦是消耗不小。须得尽快寻一处安稳之地,再图后计。
他又有些疑惑不解。按理说这般持续不断地为人渡气疗伤,自身内力应当损耗甚巨才是,可此刻他内视气海,却只觉真气沛然充盈,非但未见消耗,反倒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精进之感。他左右思索,百思不得其解,只觉此事甚是蹊跷。但眼下却也并非深究这些的时候。
江柏芯小心地将怀中之人用自己的外袍裹得更紧了些,而后稳稳地以横抱之姿将其抱住。他足尖在雪地一点,身形拔地而起,几个起落之后,已悄然立于此间最高的一株雪松之梢。
昨夜一通追赶,他早已偏离了原先的路径。他自幼便未曾离家超过百里,此刻放眼四望,皆是茫茫雪野,自然是不识方向。他定睛向远处眺望,希望能寻到一处人烟稠密之地。此时天色已亮,想来该有不少人家早起生火造饭了,更何况这等寒冬时节,或有村镇需彻夜燃薪取暖。果然在他极目远眺之下,正东方向果真有一缕缕浓黑的炊烟袅袅升起,相距此处莫约在二十几里开外。
他心中一喜,正欲拔步施展轻功,却又忽地想起怀中还抱着重伤之人,脚下刚提起的劲力顿时一缓。他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身形平稳,双足真气流转,再次展开轻功。这一次身形不似先前追逐时那般迅捷轻盈,却多了一份四平八稳的沉雄气度,远远望去,倒真有几分一苇渡江的韵味。
他习得的这套踏云步本就博大精深,变化万千。若是真正的轻功行家在此,细细品味之下,当能从他此刻的步法之中,瞧出十余种不同轻功的影子。脚下步法虽因顾忌伤者而稍慢了些,但这区区二十里路程自也难不倒他。不多时,远处那片炊烟便在眼前化作了一座颇具规模的小县城,城郭俨然,瞧着约有数千户人家。
他怀中抱着伤员,自不便在城中多作盘桓,只想寻个客栈之类的地方先落脚安顿,再请个大夫来为怀中之人诊治。也不知此处的大夫,医术能有爷爷的几分火候。若是还不如自己。。。
只是此刻天色尚早,城门还未开启……他沉吟片刻,抬头看了看不算太高的城墙,墙上仅有几个守城兵丁零散地站着。衣甲不整,呵欠连天,几乎无丝毫纪律可言。他暗暗摇头,此地的守备比之振辽关的官兵都有天壤之别。他足下一点,身形便如壁虎游墙般贴近了城墙,再一借力,已然攀上大半,单手稳稳扣在一块墙砖之上。他觑准一个时机,提聚内力,身形猛然向上一纵,便如一片枯叶般,悄无声声地越过了墙头,落入城内。
江柏芯寻着一条僻静小巷,左弯右绕,不多时便转到了城中主街之上。
此时街上行人尚稀,只有些许早起的商铺正在准备开门。虽已入深冬,街边仍有几个早点摊贩,在自家灶前摆开几张小桌凳,借着灶中熊熊烈火,倒也不算太过寒冷。
江柏芯怀中抱着一个人,这般模样难免引人侧目,但见他年纪尚轻,面容正直,眉宇间无丝毫邪气,路人也只当是家中亲友急病,并未多加怀疑。他自己心中却有些懊悔,方才走得急了,竟忘了将那顶帷帽一同带上,否则此刻还能为怀中之人稍作遮掩。虽然不知此人先前为何要隐藏身份,但想来总归是有些不愿为人知的麻烦。
他将裹在此人身上的外袍又往上稍稍挪了一些,尽量将其下半张脸遮住。没走几步耳中忽然传来一个苍老却又清朗平然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耳边低语,缓缓念诵着几句打油诗。
“问道徒然增烦恼,恍惚半生人已老。可怜昔日堂前燕,青灯独耐岁月熬。”
江柏芯心中骇然不已。这传音入密的功夫,非内功有成者不能为。而这声音竟能如此清晰地传入自己耳中,不散不漏,这份功力怕是已与爷爷相差无几!并且此人显然是专程对自己说这几句话,更不知其是敌是友,意欲何为。但奇异的是,听到这声音他心中虽惊,却又无端地生出一种莫名的安稳之感。
他心有所感,猛地一转身,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已悄然站着一位身形极其清瘦的老道。那老道清癯的身影,仿佛一阵强风便能将其吹倒,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一杆标枪,手持一柄木质已呈深红、极有年头的拂尘。他身上一袭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非但不显落魄,反而衬得他愈发仙风道骨,飘逸出尘。最为奇特的是他的样貌:明明是一头如雪般洁白的鹤发,面容上却少见岁月的刻痕,反倒带着几分红润光泽。然而当江柏芯与他对视之时,却从那双眼眸之中,望见了无尽的岁月沧桑。一绺垂至胸口的雪白长须,更添几分仙家气度。他脸上挂着一抹和煦的微笑,那笑意堆在眼角,让人一见之下,不自觉地就放下了戒备之心。
还不等江柏芯开口,这老道便已悠悠说道:“小友,老道观你骨骼清奇,面相不凡,可要老道为你算上一卦?”
江柏芯心中疑惑更甚,虽觉得这老道并无恶意,但此刻救人要紧,实非良机,遂摇头道:“多谢前辈厚爱。只是晚辈尚有要事在身,实不便在此久留。若与前辈他日有缘再逢,自当再行请教。”
那老道却笑道:“可是为你怀中之人的伤势?小友若信得过贫道,稍待片刻,老道或可知你疗伤之法。”
江柏芯闻言先是一喜,没料到这位前辈高人竟还有如此本事,但转念又有些不确定这道人是否真通医理,不由得迟疑了一下。那老道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又笑道:“小友可是担心贫道只是信口开河,不知你这位朋友的伤势?还是疑我另有图谋?”他将拂尘虚虚向江柏芯怀中之人身上一点,“你这位朋友,左胁下受了一刀,入肉约两寸有余,已伤及肺腑。自受伤至今,当已昏睡了五个时辰开外了吧?此刻他体表发烫,似是外伤引动内热,身发温病之兆,贫道可有说错?”
江柏芯闻言,喜上眉梢,再无半分怀疑,连忙躬身正色道:“前辈法眼如炬,所言分毫不差!还请前辈不吝出手,救他一命,晚辈感激不尽!” 那老道闻言,却将手中拂尘轻轻一甩,笑道:“不急,不急。你且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一处僻静的窄巷之中。也不见那老道有何动作,地上积雪便如受无形之力牵引一般,向两旁纷飞而去,自行清理出一块干净的空地。那老道随意席地而坐,又示意江柏芯坐在他对面。他袍袖一挥,身前竟凭空出现了六枚颜色各异的古旧钱币,继而笑眯眯地对江柏芯道:“贫道的卜卦之法,与世间术士不大一样。”他手中拂尘稍稍一引,眼前那六枚钱币竟逐一缓缓飞起,在两人之间的空中无依无凭,如星辰般自行翻转起来。“小友,你且凝神运气,向这六枚钱币打出一掌。”
江柏芯心中只觉新奇无比,他虽也见过爷爷有隔空取物之能,却从未见过这般将数枚小物悬于空中、令其自行运转的奇景。但他不敢怠慢,当下将怀中之人稳住,腾出右手,凝聚内力,推出一掌。他虽知道人功力深厚,依恐误伤及对方,只用了五成力道。未料这一掌击出,却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柔韧气墙,只感觉自己的掌力被那气墙缓缓化解、吸收,而那几枚悬浮的钱币,翻转的速度则随之陡然加快。
又过了数息,那老道深邃的眼神陡然一凝,似是已从那钱币的旋转中看出了什么。只听“嗡!”的一声轻鸣,其中一枚钱币骤然停止了翻转,静静悬浮。紧接着,又是五声轻响,其余五枚钱币亦次第停下,六枚铜钱便这么一串,在空中漂浮不定。那老道凝视着这一串古钱,久久不语,眼中神色变幻。良久之后,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江柏芯,眼神中带着几分深意,缓缓念了一句:“泰之上六,城复于隍,其命乱也。然,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
江柏芯心中不解,恭敬请教道:“晚辈愚钝,不通卦象,还请前辈详解。” 那老道却笑着摇了摇头:“一句说,二句多。太阳合太阴。小友气运,实乃天下罕见。只不知小友这一身功夫,师承何人?”
江柏芯不明其意,只觉得他说的有些莫名其妙,但见这老道神情肃然,不似戏弄于他,也就如实答道:“劳前辈垂问,晚辈并无师父,一身内功皆是祖父所传。”
老道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之色:“你爷爷?”他略微一顿,像是自嘲般地又笑了一下:“未曾想我无为老道,如今也变得这般絮叨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本就是随心所欲之人,此刻心中有何想法,便直接说了出来。
江柏芯点了点头,这时方知这位前辈高人的道号:“莫非无为道长认得家祖?” 那老道竟也不卖关子,坦然点头认下,这让江柏芯甚是惊讶。他自记事以来,还从未遇见爷爷旧交。
这老道却又问道:“那你父母呢?” 江柏芯闻言,神色不由得黯淡了几分:“晚辈自幼父母双亡,是爷爷将我一手带大。”他略一思忖,反问道:“道长远道而来,可是要寻访家祖?只是……我此次出门,亦不知爷爷他老人家究竟去了何处。”
那老道却是一笑道:“老道若想见他,他便是在天涯海角,也定然能见得到。小友不必为此担忧。”
江柏芯心中暗道未必。爷爷行踪向来神秘,自己有时偷偷在他出去的时候各处寻找,几年下来都未曾找到过他藏身之所。但嘴上却道:“那便好。若道长得见家祖,还请代为传话,让他速速来寻柏芯。”
老道笑道:“小友名柏芯?”
江柏芯点点头,这时才想起礼数不周,连忙将怀中之人托稳,补上一礼:“正是。晚辈江柏芯,见过无为道长。”
那老道闻言,继而神色一怔:“你……姓江?”他眉头先是紧紧一皱,继而又似是想通了什么关节,恍然大悟般地舒展开来,连连点头道:“难怪,难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江柏芯心中更是疑惑:我随祖父,父亲,自然是姓江了,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与这老道说了这片刻工夫的话,江柏芯只感觉心中的谜团是越积越多,这老道仿佛每句话都意有所指,但细究起来,却又像是什么都没说清楚一般。
他正待要再开口追问,对面的无为老道却已正了正身子,肃然道:“柏芯小友,你我缘法不浅。贫道之前说过要指点你疗伤之法,此刻便传你一段口诀。你这位朋友伤势虽重,但有你相助便无性命之虞。玄机不在伤,而在你二人之功法。你助他疗伤,实有事半功倍之效,且于你自身亦有补益。他此刻昏迷不醒,亦是借你内力相助,行功法蜕变之兆。你且听好了……”
江柏芯一听,知他竟是要传授功法,心知这等人物所传口诀,定然非同小可。他当即便想放下怀中之人,躬身行拜师大礼,却被那老道以一股柔和无形之力托住,无法下拜。
“大道无形,不拘礼数。你用心听着便是……天生万物,以为造化之始……太阴辅太阳,金乌逐玉兔,阴阳相济……故气行于督任,附于五脏,而藏神气精于丹田……合于五行,可化万道……”
江柏芯凝神细听,只那寥寥一千余字的口诀,字字珠玑,仿佛蕴含天地至理。他听着听着,渐渐进入物我两忘之境,只觉得这一千多字与自己素日里修炼的功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恰好弥补了许多之前修行中未曾想到、甚至不曾察觉的滞碍与漏洞。
他不由自主地,便按照这新得的口诀要义,开始缓缓调整自身内息的运转之法。为了让功力循环更为完整,他又自然而然地将怀中之人另一只手也握在了自己掌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那种玄妙的境界中悠悠醒转,发觉耳边的传法之声早已消失。待他睁开双眼,眼前巷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老道的半分身影。
……
傍晚时分,一座孤峰之巅,积雪皑皑。谢氿对视着面前那位老道,面无表情地道:“老牛鼻子……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无为道人灿然一笑,手中拂尘轻扬:“谢老弟,可曾听说过望气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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