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氿冷哼一声,缓缓阖上双目,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是这般弃本逐末。天神石刻何其精深,你不去钻研其中大道、功法,反倒在这些旁门左道上耗费心神。”
无为道长闻言并未动怒,只是看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缓缓道:“彼此,彼此罢了。谢兄弟,人这一生,谁又能保证自己……时时刻刻都分得清,何为本,何为末呢?遑论,若只有道、法,而无术,又如何演化出果呢?”
他顿了顿,又道:“当初若非贫道恰好悟出那易筋挪骨之术,你又哪里有这数十年的安逸时光?
这两句话仿佛尖针,正中谢氿心中。他身形几不可察地退了半步,倏然睁开双眼,却侧过头去,目光投向远方苍茫的群山,避而不谈:“老牛鼻子,你寻我何事?”
无为也不急着接他的话,反倒饶有兴致地环顾四周,笑道:“谢老弟,你这平日里,莫非就当真露天而宿?老友数十年未见,连一杯香茗也无么?”
谢氿这才将目光重新瞥向他,深吸了一口气,没好气地道:“寒舍让你师弟烧了。也是你无福消受,如今便只能在这荒山野岭吸风饮露了。”
他说着,似是不耐烦地挥了挥衣袖。这一挥看似随意,他身前的空气却陡然泛起如水波般的涟漪,一股无形无质的宏大劲力,如潮水般缓缓向无为道人推去。无为眼神一凝,手中拂尘顺势一抖,千百根雪白尘丝瞬间绷直,亦是荡开一圈无形气劲,与那股力道悍然对撞。只听一声沉闷如擂鼓般的巨响,两人之间方寸之地上的积雪,竟在瞬间被蒸腾为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而整座孤峰都随之微微一震,引得山上碎石簌簌乱落。
无为眼中闪过一抹赞叹,亦有几分遗憾:“谢兄弟不愧是百年难遇的修炼奇才。想我等在岛上共同参悟天书,合众人之力,所悟所得,也不过是比你一人高出半筹罢了。”
谢氿微微摇头,目光又转向那已逐渐被黑暗吞噬的东方天际:“你年岁已高,纵然天资绝顶,终究是失了先天之利,如何修炼,也难弥补。”
无为亦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东方,沉默片刻,忽然悠悠道:“你可知晓,你看错了方位?”
此言一出,谢氿身躯猛然一震,浑身竟微微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口,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无为见他这般模样,难免在心中苦笑。这位谢小兄弟就是这好强要面子的脾性,有时当真是本末倒置。他眼中精光微微一转,此刻倒是有心要卖个关子,明明已猜到谢氿心中最挂念的是什么,却偏要引开话路:“贫道此次重返中原,倒是见到了一位小辈。其人身负奇特气运,功力根基亦是出类拔萃,实乃江湖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后起之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谢氿竭力让自己怦然狂跳的心冷静下来。他何等聪明,又联想到无为老道修成了那神乎其神的“望气术”,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明白无为所指何人:“你见到芯儿了?他在何处?”
无为将拂尘向着西方遥遥一指,笑道:“从何处来,自回何处去。”他又缓缓补上一句,“你若是方才望向那一方,便对了。”
谢氿闻言,竟是低下头来,一时踌躇不前。他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在手中反复揉弄,脚下本已蓄势待发的步子,此刻却又猛然止住。片刻后,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转头看向无为,试探道:“你的‘望气术’,当真如此不凡?倒显得我坐井观天了。”
无为见他这副进退两难的窘迫模样,强忍着笑意道:“三分靠看,三分靠猜,剩下四分,自然是诈你的。”见谢氿脸上几分恼羞成怒之色,他又连忙补道:“不过,贫道也确为他卜了一卦,卦象显示,有惊无险,谢兄弟尽可安心。”
谢氿闻听此言,似是松了一口气,他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后辈自有后辈福。”
无为心中暗暗叹息:求道难,求情之一字,又何尝不难?
他思索片刻,又道:“他身旁还有一人,气运与他紧密纠缠,彼此交汇,只是……因果难算,缘分难求……唉,”
他长叹一声,故意斜眼打量着谢氿,“只怕,是要重蹈覆辙啊。”
谢氿闻言,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再不言语。
两人便如此沉默着,静立于孤峰之巅,看着天边最后一丝夕阳余晖,彻底消失在连绵的山峦之后。
当夜色完全笼罩大地,谢氿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低沉得几乎要消融在轻抚松枝的夜风之中:“……我不能让他背誓……也从不敢奢求他能原谅我。”
无为正仰头看着那轮清冷的明月,并未回应他的话,反倒是自顾自地说道:“张老哥……驾鹤西去了。就在上一次灵气剧烈跃动之际。你身在此处,想必也感受到了。”
月光清冷,照在老道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上,映出他眼中若有若无的一层莹润。
谢氿默默地望着眼前的山谷,银色的月光铺满了整片森林,带来一种超凡脱俗的纯洁,也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上次灵气跃动,已是一月多前的事了。那倒确实应了多事之秋这句老话。这又不免让他联想到,那些所谓的武林正派围攻钟府,莫非也是因此而起?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张天师可有遗言?”
“他大笑三声,说他悟了。”无为闭上双眼,似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白首太玄经’,修行一道,本就是一柄双刃之剑。便是再天纵奇才之人,又能如何呢?”
他复又睁开眼,语气已恢复平然:“灵气愈发活跃,看来,灵力复苏之日已然不远。天神石刻虽未被我等完全参透,但时不我待,也只能先回来了。”
其实这些话他不必说得太透,只稍稍一点,谢氿便已大致猜到了。他自己对灵气变化亦有感应,只是因不擅卜算推演之术,未能像岛上人这般,准确地料定时机。
谢氿福至心灵,忽然道:“我等先前便曾猜想,天神石刻恐非世间唯一超凡的修行之道。不知如今,是否会有其他功法显世?”
老道微微一笑,捋了捋胸前长须:“贫道已经见识过一门了。你可还记得,我方才所说的,与你家柏芯同行的那个小娃子?”
谢氿一愣,沉吟道:“芯儿果真是气运不凡。”他又是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竟也是个男儿?”
无为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忽然起了捉弄之心,慢悠悠地调侃道:“对了,谢兄弟何时换了姓,改续江氏香火了?”
谢氿脸色陡然一沉,知道这老道已无半句正经话要说,当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身形几个闪烁,便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无为老道一人,在孤峰之上对着朗朗明月发出一阵开怀大笑。正自笑着,无为耳边却忽然又响起了谢氿的声音,正是他去而复返,以传音入密之术遥遥传来的话语: “老牛鼻子闲来无事,就把你那师弟带走,莫要再在我这里咶噪!”
无为脸带笑意,抬头望向谢氿离去的方向,夜空中五彩斑斓的命数之气在流转。那朵浓重彩云,依旧固执地远远连向西边。
他缓缓摇了摇头,轻声自语:“时机未到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