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日,广陵城的天空格外清亮,却在午时三刻突然聚起黑云。白江被铁链锁在十字刑架上,看着宋朝铭指挥衙役在他脚边堆起干透的槐木——那是他平日给百姓煎药的药材。槐木间夹杂着硫磺与朱砂,浓烈的气味钻进鼻腔,竟比牢狱里的血腥更呛人。
“妖人惑众,当受天火焚身!”宋朝铭手持火把站在三丈外,金丝蟒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今日便让百姓看看,冒犯本官的下场!”
白江垂眸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双手,指尖还残留着孙鹤龄敷的金疮药清香。
昨夜师父偷偷潜入牢中,用毕生积蓄换通衙役,只为给他的断指重新接骨。
此刻纱布下的指骨虽未完全愈合,却能感受到一丝温热的仙力在游走——那是他刻意压制的力量,如今却成了灼烧时唯一的慰藉
火把掷入柴堆的瞬间,白江听见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槐木遇火即燃,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里,硫磺腾起淡蓝色的火焰,顺着木柴间隙爬上他的裤脚。
最初的灼热感像被蚊虫叮咬,转瞬便成了舌尖舔过烙铁的剧痛。他本能地想抬脚避开,却被铁链扯得脚踝生疼——原来宋朝铭早让人在刑架四角埋了铁锚,任他是仙尊之体,也无法挣脱这凡人的枷锁。
火焰舔舐到膝盖时,白江忽然想起上古时期的「业火试炼」。那时他刚修成上仙,需在无妄海的业火中淬炼三千年,方能褪去凡胎。此刻的火焰虽无业火的灼骨之力,却带着凡人的怨恨与愚昧,如无数细小的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与心智。
“看啊!他在发抖!”人群中有人大喊。白江这才惊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并非因疼痛,而是因心底涌起的悲凉——他曾耗尽千年修为,化作凡人郎中悬壶济世,却换得今日被百姓围观看热闹的下场。
硫磺燃烧的烟雾迷住了双眼,白江却在朦胧中看见街角闪过一袭青衫。是孙鹤龄!老郎中背着药箱,正试图挤过人群,苍老的脸上满是焦急。
白江想开口让他离开,却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喉间泛起铁锈味——原来凡人的身体,真的如此脆弱。
火焰窜上腰腹时,白江终于动用了一丝仙力。不是为了逃生,而是为了护住藏在衣襟里的半片玉简——那是昆仑仙境的信物,若被火焰焚毁,怕是要惊动九天之上的诸位仙友。玉简在仙力包裹下泛起微光,透过薄如蝉翼的布料,竟让围观百姓误以为是“妖人显灵”。
“快看!他身上有金光!”孩童的惊呼声让人群骚动起来。白江低头,看见自己的皮肤在火焰中泛起淡淡的金纹,那是仙骨即将显现的征兆。
宋朝铭显然也看到了,肥硕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却很快被更深的恨意掩盖:“加大火势!莫让妖人逃脱天罚!”
新的柴堆被推入火中,这次混着的松香让火焰骤然腾起三尺高。白江感觉自己的头发被烧焦,发出“滋滋”的声响,右脸的皮肤在高温下收紧,几乎要裂开。但奇怪的是,疼痛忽然变得遥远,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的意识与□□隔开。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一下,两下,竟与远处寺庙的钟声重合。
“白大夫!”
是个妇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白江努力转头,看见街角的豆腐西施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怀里的幼儿曾被他从惊风手中救回。妇人身边,卖菜的张老汉、补鞋的李师傅,越来越多的百姓跪了下来,有人开始焚香,有人偷偷抹泪。
原来并非所有人都相信他是妖人,原来还有人记得,他曾在瘟疫横行时,背着药箱走遍广陵的每一条街巷。
火焰终于窜上胸口,白江感觉玉简在怀中发烫,金纹顺着脖颈爬上脸颊。宋朝铭惊恐地后退,衙役们纷纷握紧兵器,却不敢靠近半步。在火焰吞没他的前一刻,白江忽然笑了——这具凡人的身躯,终究是护不住了,但他留在回春堂的医书,刻在百姓心里的善念,又岂是一把凡火能焚毁的?
第三日黎明,白江终于拖着残魂来到城西的醉月楼。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刻着缠枝莲纹,那是程家的族徽。他记得程碎十七岁那年,曾在回春堂门口晕倒,怀中紧抱着一本《千金方》,袖口露出半截青色剑穗——那是修真者的随身之物。
"程公子可在?"他向门童开口,声音像晒干的芦苇般沙哑。门童上下打量他破烂的衣袍,正要驱赶,忽然看见他眼中闪过的金芒——那是凡人绝不该有的眸光。
穿过三进院落时,白江闻到了檀香味。程碎的书房檐下挂着风铃,每一片都是昆仑玄铁所制,此刻却安静得反常。推开门的瞬间,他看见那个总穿月白长衫的男子正倚在窗边磨墨,墨汁在砚台里泛起幽蓝光泽,分明是掺了修真界的"醒神散"。
程碎书房的博古架上,青瓷瓶里插着的秋菊正垂着花瓣。白江站在门槛处,看着那抹枯黄色,忽然想起金风曾说"程公子屋里的花总比旁人的谢得快"。铜制香炉飘出沉水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让他受伤的鼻腔微微发痛。
"坐。"程碎的声音从紫檀木书桌后传来,狼毫在宣纸上落下,是个刚劲的"医"字。白江注意到,对方袖口的暗纹是忍冬藤,与金风常穿的那件月白袄子一模一样。
他拖着右腿向前,靴底与青砖相触发出"沙沙"声——那是三天前被衙役用木棍砸断的脚踝,虽勉强接上,却留了永久的跛足。程碎的目光扫过他的步态,墨锭在砚台里顿了顿,留下一道粗重的墨痕。
"茶温着。"程碎抬手示意,白江这才注意到桌上的青瓷盏,胎质细薄如纸,映着里面碧螺春的茶汤,浮着几片舒展的茶叶。他伸手去拿,袖口滑落三寸,露出腕间深紫的淤青,形状恰似五道指痕。
程碎的眉峰微蹙:"你竟被折磨至此。"
白江的指尖刚碰到茶盏,忽然一阵眩晕。他看见自己在茶盏中的倒影:右脸被火烧伤的皮肤呈暗红色,新生的嫩肉像花瓣般蜷曲,左眼肿得只剩缝隙,睫毛上还沾着干涸的血痂。
"四个月前,"他开口,声音沙哑如破竹,"我与金风从你府上辞别,他说要带我回金陵见父母。
那时他骑在马上,手里攥着你送的玉佩,说等事成之后,要请你喝我们的喜酒。"
狼毫从程碎指间滑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渍。白江想起金风骑马的样子,少年总爱回头朝他笑,露出左颊的酒窝,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他白衫上,他却只是笑着说"白江你看,这是奔向好日子的路"。
"金家大门的铜环上结着蛛网。"白江继续道,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金老爷看见我们时,正在给祖宗牌位上香。香灰落在他袖口,他却像没看见,只是盯着我们交叠的手,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程碎伸手捡起狼毫,却在蘸墨时划破了宣纸。白江看见他指腹渗出的血珠,忽然想起金风被关在阁楼那晚,自己爬窗去见他,少年手腕上也有这样的血痕,说是撞在桌角所致——后来才知道,是金夫人用簪子刺的。
"他们把金风锁在三楼,"白江的声音低下去,"窗户钉着拇指粗的木条,门上贴满了'男婚女嫁'的红符。我跪在前厅三天,额角磕破的血珠渗进青石板,金夫人说那是'脏了金家的地气'。"
窗外忽然掠过一只灰雀,扑棱棱撞在窗纸上。程碎起身推开窗,秋风卷着几片梧桐叶进来,落在白江脚边。他看见其中一片叶子上有虫蛀的洞,形状竟像极了金风左眼角的泪痣。
"第四天清晨,"白江接着说,"金老爷让人抬来一口棺材,说若我再不离开,便要给金风办'冲喜冥婚'。棺材上的朱漆还没干,我伸手摸了摸,指尖都染红了——那颜色,和金风婚庆喜服的料子一模一样。"
程碎猛地转身,袖口扫过博古架,青瓷瓶晃了晃,几片菊花瓣落在砚台里。白江看着那些花瓣被墨汁浸透,变成暗褐色,忽然想起金家后院的井,井绳上也沾着这样的颜色,那是金风试图投井时抓出的血痕。
"我被扔出金府时,"白江抬起左手,露出掌心的老茧,"手里还攥着半块金风塞给我的桂花糖。糖纸被泪水泡得发皱,甜味混着血腥味,我边走边吃,直到喉咙被糖块卡住,吐出来的全是血沫。"
程碎从墙上取下一幅画,展开挂在屏风上。白江看见那是金风的画像,少年倚着梅树,嘴角衔着一片花瓣,眼中笑意盎然。画的右下角有题字:"春风得意马蹄疾",正是程碎的笔迹。
"后来呢?"程碎的声音有些发紧,画像在风中轻轻晃动,金风的眉眼似乎也跟着动了动。
"我流浪了半个月,"白江说,"在广陵城门口看见招贤榜,说缺个会治痘疫的郎中。回春堂的匾额是我用金风送的玉镯换钱做的,匾额落成那天,我在门口种了棵石榴树,想着等金风逃出来,就能看见满树红灯笼般的果子。"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右手下意识按住胸口——那里有块铜钱大小的疤痕,是宋朝铭用烙铁烫的。程碎看见他袖口露出的断指,纱布边缘渗着脓血,颜色比案头的朱砂还要鲜艳。
"宋朝铭来找我看病那天,"白江喘匀了气,"穿着蜀锦裁的袍子,腰间挂着和田玉坠。
他说自己夜夜盗汗,我搭脉时发现他中了朱砂毒,便劝他停了房中的熏香。他却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一个穷郎中也敢管太守的闲事。"
程碎的手指捏紧了画轴,白江听见丝绸裂开的声音。他想起那个公子哥离开时的背影,绣着金线的袍子扫过药柜,碰倒了一罐枸杞,红通通的果子滚了一地,像极了后来刑架下的槐木火星。
"三天后,"白江继续道,"衙役冲进来时,我正在给张婶的孙子煎药。他们说我'妖言惑众',说我给太守公子下了巫蛊。我想解释,却被铁链锁住脖子,拖在地上走,下巴磕在青石板上,磕掉了两颗牙。"
他张开嘴,露出右后方的空缺,那里的牙龈还肿着,泛着不健康的紫红色。程碎别过脸,目光落在白江腰间的剑上——那是自己今早刚送的,剑柄上的青色穗子正轻轻晃动,像极了金风骑马时飞扬的衣摆。
"在牢里,"白江的声音突然低得像耳语,"他们用竹条抽我的脊背,竹条上沾着盐水。我数着鞭数,每十下就会想起金风说过的话,他说'白江,等我们老了,就去山上盖间草屋,你采药,我种地'。"
程碎猛地转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个紫檀木盒。盒子里装着半块玉佩,正是金风失踪前留在程府的那半块。白江看见玉佩边缘的缺口,忽然想起金风说过,这是他小时候摔碎的,程碎便收了另一半,说"凑成一对,便是圆满"。
"他们说要烧死我,"白江接着说,"把我绑在望仙台的刑架上,脚下堆的全是我给百姓煎药的槐木。火点起来时,我闻到了硫磺味,那味道和金风屋里的熏香一样,我就知道,他一定也受过这样的苦。"
程碎的手紧紧攥着木盒,指节发白。白江看见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忽然想起金风被关在阁楼时,自己隔着门缝递进去的那碗粥,少年的手也是这样瘦,手腕上的骨头凸出来,像小兽的爪子。
"火烧到胸口时,"白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我听见人群里有人喊'白大夫',是豆腐西施的声音。她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我曾从惊风手里救回来。还有张老汉,他跪在地上给我焚香,烟味混着槐木味,竟比沉水香还要好闻。"
程碎忽然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千金方》,翻开夹着银杏叶的那页。白江看见书页边缘有批注,字迹是金风的:"白江说,银杏叶煎水可治咳喘"。那片银杏叶已经发黄,叶脉清晰可见,像极了白江此刻能看见的自己的掌纹。
"我以为自己会死,"白江说,"可是当火焰吞没我的时候,我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断了——不是我的骨头,是这里。"他抬起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像是有人把一根绷紧的弦割断了,然后我就听见了金风的声音,他说'白江,快跑'。"
程碎的眼眶忽然红了,他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的石榴树。白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树上挂着几个青石榴,像极了金风曾用来砸他窗户的石子。
"我逃出来了,"白江说,"一路跑到这里,路上摔进了泥坑,爬起来时发现脸上的伤好了一半。可能是命大吧。"他摸了摸右脸的伤疤,指尖触到新生的皮肤,柔软得像婴儿的脸颊。
程碎忽然走到白江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白江闻到对方身上的沉水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刚才划破手指留下的。
"白江,"程碎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金风父母来寻他时,曾给我看了一样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在白江面前,"这是在金陵郊外的山路上捡到的,你看看。"
那是半片衣角,月白色的布料上绣着忍冬藤,边缘有暗红色的污渍。
白江感觉自己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他认得这布料,是金风临走前穿的那件袄子,上面的忍冬藤是他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像极了程碎书房里的花纹。
"还有这个。"程碎又掏出一个小瓶,打开塞子,里面是黑色的药粉,"这是金风常用的避子药,他说......他说你怕疼。"
白江猛地转身,撞翻了身后的花架。青瓷瓶摔在地上,碎片溅到他脚边,划破了裤脚,露出脚踝处的旧伤。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像极了望仙台上的火焰,只是这次,烧的是他的五脏六腑。
"不可能,"他喃喃道,"他说过会来找我的,他说过......"
程碎弯腰捡起一块瓷片,上面还沾着秋菊的花瓣:"白江,有些事我本不想告诉你。金风从程府离开后,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金老爷以你的性命威胁他,要他娶丞相之女。他说......他说对不起你。"
白江感觉天旋地转,他扶住书桌,却碰倒了砚台,墨汁泼在地上,像极了牢里的血池。他看见程碎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看见他袖口的忍冬藤暗纹,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像极了金风最后一次冲他笑时,眼里的星光。
"白江?"程碎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没事吧?"
白江低头看着地上的墨汁,忽然想起金风曾说过,墨汁干了可以当颜料,他说要给白江画一幅肖像,挂在草屋的墙上。他蹲下身,用断指蘸着墨汁,在青砖上写下一个"风"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要去黄州,"他说,"就算是死,我也要找到他。"
程碎看着地上的"风"字,墨汁正在慢慢干涸,颜色越来越深:"我陪你去。"他从墙上取下自己的佩剑,剑柄上缠着红色的穗子,"当年金风说,红色辟邪,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白江抬头看着程碎,发现对方眼中有从未见过的火光,像极了望仙台上的火焰,只是这次,烧的不是仇恨,而是希望。他站起身,右腿的疼痛忽然变得微不足道,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走吧,"他说,"趁天还没黑。"
程碎点点头,将半片衣角和药瓶收进怀里,又把那幅金风的画像小心卷起。白江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想起金风曾说过,程碎是世上最细心的人,什么都能照顾得很好——除了他自己的心。
他们走出书房时,秋风卷起满地的菊花瓣,落在白江的灰袍上,像撒了一把星星。程碎伸手拂去他肩上的花瓣,触到他背后凹凸不平的疤痕,忽然想起白江说过的话:"医道不分贵贱,能救人者,皆是菩萨。"
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个遍体鳞伤的人,忽然明白,白江才是真正的菩萨——带着一身伤痕,却依然要去拯救爱人的菩萨。
夜渐渐深了,程府的灯笼亮起,照亮了通向大门的路。白江和程碎并肩走着,腰间的剑穗相互轻擦,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戌时三刻。
"你说,"白江忽然开口,"金风会不会在等我们?"
程碎看着前方的灯笼,火光映在他眼中,像两颗跳动的星:"会的。"他说,"就像月亮总会等到星星,我们也会等到他。"
白江点点头,右腿虽然疼得厉害,却感觉有一股力量在身体里涌动。他知道,这股力量来自心中的信念,来自对金风的爱,来自程碎无声的支持。
他们走过影壁时,白江看见自己的倒影,与程碎的倒影重叠在一起,像一幅未完成的画。他忽然想起金风说过的话:"三个人一起走,路再远也不怕。"
是的,三个人一起走。白江在心里默默说,金风,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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