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墙壁上蒙了一层水，细细碎碎折射出楼下路灯的光。

言旗提着一袋垃圾，一脚一个光晕，慢悠悠晃下去。

楼下盘旋着一股奇异的气味。

她的小拇指有些发痒。

这片小区是大开发时期建设的，撑过沙尘暴的肆虐，如今虽屹立不倒，但已经破破烂烂。两栋楼相对而望，中间有一盏路灯。

“言旗，倒垃圾啊？”

卢阿姨背靠灯杆，罕见地招呼她，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左一右俩高个男人回头，眼睛斜睨，撇下嘴角，一脸嫌弃。

越近，那股奇异的味道越浓。

言旗大拇指和小拇指掐住袋子，搓了搓。

卢阿姨生活讲究，这味道是两个叔叔身上的。这是从哪儿沾来的？

言旗跑过去，脸上的笑容跟放软的面饼似的，快乐得不像个十五岁要毕业的人。

卢悦心里有点疙瘩，脸色骤变。

“宋叔叔，赵叔叔，下班啦？”言旗欢快地高举手臂，声调和手里的袋子一起荡起来。没等她跑到近前，半袋子垃圾稀稀落落洒在来不及躲开的三人身上。

“你这小丫头……！”赵丙丁翻出衣领的鸡骨头，胃里翻滚，抬手握拳，作势要出口气。

言旗连连后退，抬手抱住自己的头。

她胳膊细弱，又拎着垃圾袋，速度本就不快，偏偏能在赵丙丁蓄一个B级单兵之前蓄势抱住脑袋。

这副窝囊的样子……

赵丙丁“啧”一声，异样的感觉稍纵即逝，跟偷腥的猫似的，尝到隐秘的快感。

言成超A级机甲单兵，光荣退役，偏偏养了个傻子，孩子妈是谁都不敢说，半辈子走过就这副样子！要不是他战功赫赫，这傻子连参加这次选拔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有，也就是个陪跑的料。

一晃眼的功夫，卢悦伸手扑过来，大概是想拉住赵丙丁。

真当他赵丙丁是傻子？

手上刚松劲儿，半袋垃圾直接甩过来，重重地砸在卢悦腰上，蹦出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将人砸歪到他怀里。

“卢悦？卢悦！”赵丙丁手忙脚乱，自己和宋晨都是机甲单兵，他生怕一用力，让卢悦伤上加伤。

他和宋晨急得满头汗，想叫言旗来帮忙，面前却空无一人。

——那个傻子闯了祸就这么走了？！

*

“咚！”铁皮垃圾桶发出一声闷响，前后摇晃。

言旗站在垃圾桶前约一米，盯着电子滚动屏。

屏幕由一根细细的杆子撑住，下连垃圾盖，孤零零立着，上面写有一行字：恭贺高校生毕业，军校选拔即将开始，选拔科目分为……

垃圾桶不晃了，屏幕上划过道道粗细不一的红痕。

接触不良？

言旗烦躁地踹一脚垃圾桶，很烦，再踹一脚。

她从兜里掏出糖盒，掐弯杆子，撕开金属皮，把里面的电线折了又折。直到搓出火花，她才俯身凑近，点火。

火花“刺溜”窜过她的头顶，划过雨后清爽的夜晚。细碎的痛觉落在她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她浑然不觉，只觉得胸口郁气在慢慢散去，小拇指上痒痒的感觉也在消退。

“闯了祸还不跑，你胆子真不小。”

明天就是选拔赛了，言旗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在外面徘徊。她循声看过去，是陈玉，卢阿姨的儿子，她的同班同学，家住对门。

陈玉长相随妈，AI变装后妥妥一个大美人。火光照耀下，这人明艳的轮廓平添了几分人畜无害的感觉，就差把“好欺负”三个字写脸上。

不过，言旗这会儿心情不错，先放过他：“陈玉，你现在跑快点，还能赶在你妈之前回家。”

“没事。”陈玉温润地笑着，问道：“你看着状态不错，明天准备报考哪所军校？”

“我不上军校。”言旗若无其事地答了句，覆手洒落烧尽的灰，两掌相和拍了拍，灼痛和刺激勉强压制住她心里的暴躁。

她不能继续留在这。

“不上军校？你不想驾驶机甲，不想设计机甲，那你想做什么？你是言成教授的女儿。”陈玉边说边追。

言旗突然转身，吓了他一跳：“你做什么？”

言旗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张开双臂，一跑一跳跑向他：“我不喜欢机甲，我不喜欢危险的东西。机甲，危险。”

陈玉秀气的眉毛耷拉下来。

言旗，又犯病了。

听妈妈说过，言成教授的女儿言旗会间歇性犯病，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每次犯病，她都会傻笑，智力倒退到十岁甚至更小的时候。天真，是她犯病的标志。

陈玉从小就敬仰言成，不管是在星网吃灰的机甲单兵训练照片，还是出门偶尔碰见的言成教授。对于言成教授唯一的骨血，言旗，他感到惋惜。有这样优秀的父亲在前，如果不发病，言旗绝对会是一名优秀的单兵。

他楞楞地看着言旗，言旗也看他，高举的手慢慢下垂。

没有人会抱一个不讨喜的傻子。言旗早就习以为常，只想做个样子，把这“小菩萨”早送走早好。

正当她放下手臂过平举线，一对胳膊穿过腋下。

——陈玉轻轻抱住了她。

一瞬间，高级单兵独有的感知力汹涌而来，如同火山喷发，被每一个呼吸的毛孔争先恐后夺进身体里；勾起强大而陌生的力量，蠢蠢欲动着，勉强压制躁动的结构瞬间山崩地裂；小拇指化作透明的触须，以秒速十厘米快速增长。

远处的路灯照进言旗的眼里，金戈吴钩般，将她从偌大的惊慌失措中挖出来。

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这样？！

言旗条件发射般推开陈玉，抬脚踹在人胸口，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出去。

随着感知力抽离、逐渐稀薄，陌生的力量归于沉寂，她的小拇指也迅速变回原来的大小，却仍旧是莹白色……反人类的颜色。

不能留在这，不能被看见，她会被发现！

垂落在空中的腿猛然发力，奋力上扬，抵住陈玉的后腰向上提过头顶。

“咚！”陈玉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脑勺痛得像是要裂开。

这算什么事儿？言旗的身体素质有目共睹，跟豆腐块似的，刚刚那两下是怎么回事儿？！

*

依靠稀疏的路灯，言旗一路狂奔出去，直到闻到液态油苦涩的味道，她才停下来。

竟然是废弃区！

废弃区是大开拓时期最繁华的地方，离她家不算近。没想到她这一跑，能跑这么远！

言旗看着小拇指上扭曲的触须，若有所思。前几次变异，她都躲起来，从没想过小拇指的变化竟然会蔓延全身。

一股恶寒爬上后背。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一个人的事实。

翻过两米的铁皮墙，言旗手握小树枝向下捣鼓一会儿，找到块较硬的地方，纵身跳下去。刚落地，鞋子立马陷进土里一厘米左右。

如今的星球已经被掏空。星球内含的大量铼晶，在大开发时期就被大量开采，导致沙化的、土质无法填补地下的亏空，随意踏入这一片地带，很容易坠落到极深的地方。

没什么人愿意来这里。

脚下的土地还有些疏松，言旗不敢乱动，用树枝四处戳。一找到硬点的地方，她就轻手轻脚换位置。

顺利走过外圈十米，进入空旷地带，也是曾经大开发区最重要的地放——机甲维修、机甲设计、机甲制造、材料加工……所有和机甲有关的东西，都能在找到找到一星半点痕迹。

言旗来过三次，这是第四次。上次来时留下的痕迹，已经不见了，甚至连那块木板都被人撬走。

四野孤寂，她慢慢走，注意力被小拇指吸引。

莹白色的触须散发出朦胧的光芒，长度缩短到中指，知觉也在渐渐恢复。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但从未有像刚刚那样反应。

言旗深吸一口气，勉强辨认自己所在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似乎还混杂了尖锐的腥气。

手指完全恢复前，她得在找块有遮盖的地方过一夜。

联邦宣布“帮扶计划”后，旧日遗址彻底成了拾荒场，无数人从正门涌入，秉持着“存在就有价值”的原则，带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这地方已经荒凉到不知多远的路灯都能照点光过来。

言旗吸了吸饱受折磨的鼻子，任命上前，爬上小土坡，准备睡觉。

这片地方是材料加工厂的旧址，沙土浇筑的平台早已毁坏，只剩下一个小土堆。浸透各种星兽血液的台子，历经多年，仍旧散发着浓郁的恶臭味，熏得人头昏脑胀。

耳朵贴地，言旗刷一下睁开眼睛，坐起身。

沙土，在震动。

有人来，不对，是有人开车来了。

言旗滑下小土坡，按照记忆找到半陷在地里的石柱。石柱旁边还有挖掘过的坑，她毫不犹豫跳进去。

车就停在石柱另一侧。

尘土在惨白的灯光中飞扬。只要言旗一抬头，乱糟糟的头发就会暴露在灯光下。

她凝神静气，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错觉？

“目标已送到指定位置。”沉闷的男声从远处飘来，言旗心中警铃大作。

怎么遇上人半夜过来捣鼓东西！

废弃区常年磁场暴走，电子设备根本无法在这里运作，理论上不该有人来的，还用车把东西运进来……

几乎是同时，单兵的感知弥散到身边。言旗一脚迈出去，又感觉眼前煞白，脑中混沌片刻，接着，耳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哀号声。

“星……星兽！星兽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