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不知道离开前与段文谨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走出仁济堂,看着炫目的阳光,忽然就想那样直挺挺地躺下去。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蹲下来,将自己缩成一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动她的肩膀。力度轻柔,却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回家吧。”
她从深埋的臂弯中抬起头,露出两只湿漉茫然的眼睛。
“谢承南,我后悔了。”
谢承南的声音依旧轻柔,“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林一一手托着碗底,一手举着筷子,已经许久没动了,眉眼还时不时地蹙在一起,一看便知装了满怀的心思。
“小姐,再不吃菜就凉了……小姐?”
谢承南冲她小幅度地摇头。
雪芽便知道,这事情不是自己能管的,可是仍忍不住担忧地看着她。
谢承南似乎并不担心,悠然从容地咽下最后一口饭,用帕子擦拭干净嘴角:“给她点时间,有些事情,只能她自己想清楚。”
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可是等到了晚上仇清也闭门不出,连膳堂都不去的时候,他还是坐不住了。
“新鲜现烹的活虾,你真的不吃?这可是我亲手剥的,全明州城多少小姐贵女,想吃还都吃不到。”
林一皱起鼻子,“全明州的贵女都想吃你剥的虾?你那手上是粘了金子,还是开过光?”
谢承南在某些时刻脸皮尤其厚重,“自然是因为我人见人爱,没有人不喜欢,就连我剥的虾也受欢迎。”
林一对此嗤之以鼻。
谢承南用筷子挑起一只橙白相间的莹润虾肉,在她跟前晃了晃,“你真不吃?”
“吃啊,小侯爷亲手剥的虾,自然是要吃的。只是我现在真的没胃口,先放在那吧,再过一会,过一会我一定吃。”
谢承南点点头,知道她还能和自己调侃,能答应吃饭,那便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枝叶摩挲窗棂发出轻微的沙响声。
林一开口道:“你不问我吗?”
谢承南垂目看她,“问你什么?”
“问我今天都发生了什么,有没有打听到刘府案子的真相,问我为什么如此反常……”
“我确实有些好奇,但你愿意告诉我吗?”
谢承南今天一整日对她说话时候的声音都很轻,像是怕惊扰到林中觅食的小鹿,又像是在哄一场易碎的美梦,宠溺而温柔。不知道的,会以为仇清也是他捧在手心的珍宝。
“我还没想好……”
没想好怎么做,没想好怎么说,没想好要不要告诉谢承南。
“那就慢慢想。等你愿意讲了,我听着。”
他这般不作为不追问,更叫林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这才发觉,其实自己,是希望他问下去的。
就像是她对段文谨那样穷追不舍的追问,这样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因为抵挡不住,而将今日的所闻和盘托出。那些事情也就不必压在她心底了。
林一察觉嘴中苦涩,此刻,她倒是与段文谨感同身受了。
谢承南将饭送到了,又得了她的承诺,没有了再待下去的理由,起身欲走。
林一目送他走到门口,忽然开口叫住了他。“谢承南——”
谢承南脚底未动,缓缓侧过身来,“我在呢。”
林一知道,他想说的是——我一直都在。
“明天一早,陪我去明都府吧。”
“好。”
她尽力挤出一个笑,也许不够好看,但那笑容里已经不复先前的踌躇。
有些选择注定是沉重且艰难的。
林一知道自己正陷入了“说出真相会毁掉一个好人”,而“隐瞒真相又违背理法正义”的道德困境。
无论怎样选择,痛苦和遗憾都将无法避免。
如果她足够理性,此时便该分析利弊,两害相权取其轻。但是林一此刻有一种迫切地想要快刀斩乱麻的冲动。
去明都府是临时决定的。可当说出来之后,心里竟似一块大石落地。
林一深知,以自己内心之矛盾,纠结许久也未必能出个结果。而求助于谢承南,他必然会帮助自己选出个结果,可是林一却不忍心。
那人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懒散、一副对什么都不大上心的模样,其实敏锐又重情,毒舌却温柔。
他们有些相似的地方,甚至最开始,也是谢承南先察觉出不对来。
既如此,林一如何忍心叫他承受同等的为难呢。
真相还是人情,是非还是人心,都是她自己的课题。也许只有当现实将她逼迫至抉择的边缘,她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选择。
人类最真实的模样,总是在没有退路时才得以彻底显露。林一便是要给自己制造那样的时刻。
第二日,林一如愿见到了岳明彰。
茶气氤氲之下,岳府正的面色好像更苍白了。
面对来人的关切,岳明彰只是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妨事,只是这几日忙着刘府的案后处理,累着了些。”
两人又客套着说了几句,林一始终没有切入正题。
谢承南侧坐在一旁看着,察觉到她似乎在紧张,在斟酌犹豫着什么。
林一的下颌骨微微收紧,几番挣动,还是没有将真相说出来。
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不真切:“这件事情,是我多想了,并没有其他凶手。”
不只是谢承南,就连岳明彰都很意外,他本以为,仇清也此来是请他帮忙再拖延些时间的。
刘三夫人之死其实他也有所怀疑,只是上面盯得紧,不许他再查下去了。
他本想着由仇清也和谢承南去查,阻力或许会小些。等到他们查出些眉目,呈至台前,上头也无法视而不见,正好顺理成章地翻案。刘员外的罪责固然无法逃脱,但也要将此案涉及的全部嫌犯统统捉拿归案才无愧于他这一身官服。
而此时听得仇清也所说,不免有些失望。暗忖他们是否遇上了同样的阻力,亦或是心觉疲累,不愿再牵扯进去了?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们的自由,自然无权干涉,可岳明彰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仇小姐此话当真?可是也遇到了什么难处?”
林一摇头道,“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忽然想通了,不想查了。就像先前你们劝我时那般,刘员外杀害春蝉已是板上钉钉,就算不是有意杀害刘三夫人,促成她的死也是事实。不会对量刑有所左右,何必要再牵扯出旁人来呢。”
岳明彰隐隐觉得这话里有话,但是又没有实证,便只得如此作罢了。
谢承南却比岳明彰要更了解内里隐情,也更了解她。他知道,林一定然是知道了真相,却选择了隐瞒。而且,看起来她似乎也并不打算告诉自己。
是不信自己,还是……
岳明彰叹息道:“既然如此,那么刘府一案便就此结案,木舟已成,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林一轻轻颌首。
离开明都府的时候,林一并没有预想中尘埃落定的轻松。
平心而论,她于心有愧。
她学了六年法医,专业教导她通过尸体上最细微的蛛丝马迹聆听死者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话语,来还原事实真相。
而这次,她不但没能从尸体上还原出事实,甚至于连真相都是凶手亲口告诉她的。
她的瞒而不报,于己,愧对于自己修习的专业知识;于情,愧对于枉死的刘三夫人和腹中的孩子;于法,愧对于古今律法循序、秩序公明。
人总是有些反复无常的时刻,明明前一日,她还对谢承南说自己想要查下去。如今得知真相,反而退却了。
罔顾律法,她从未对自己如此嫌恶过。
她只庆幸,在昨日她最茫然无措之时,没有一股脑地将烦恼倾诉给谢承南,至少他不必跟着承受如此煎熬。
却原来,谢承南早已猜到了。
“刘员外的结局已经注定,但段文谨的却没有。又没犯下十恶不赦的过错,只要自己不说出来,他可以不受影响,继续做他想做的事——你是这样想的吧。”
他竟然知道……
林一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水波乍凝。从谢承南的角度,只能看见羽上露珠光华,风来即碎。
“我还猜,你不说出来,也不全是为他,是希望他可以救治更多的人罢。”
林一低垂的头又闷重地点了点。
谢承南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夏季的风也是暖的,可她的手却是凉的,像是捂不热的一潭冷水。
他好像心疼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谢承南便展臂将她轻轻地拢住了。“昨天不是才与你说过,放手去做,左右都有我一起。怎么这样快就忘了?”
那是个很轻的拥抱,轻到林一感受不到谢承南手臂间的力度。她张口反驳道,“我没忘,我只是——”
却是个极温暖的拥抱。
在这样的温暖里,冰凌也将融化成水。
于是她眼中那将落不落的万顷波澜,终于颤动着滴垂,浸润了谢承南肩膀处的那块衣料。
她颤声问道:“我把事情搞砸了吗?”
谢承南伸手轻抚她脑后的长发,“还没到下定论的时候。来日方长,今日因缘种下的果,我们且慢慢地看。”
知情不报和包庇罪犯是不对的!在现实生活中会妨碍司法公正,需接受良心的谴责并承担法律责任。女主感到难以抉择和痛苦也是因为这个。
这个章节之后会继续修改,让人物的选择更合理些。
……
果然人是不能断更的[裂开]断了之后感觉哪哪都不对了。
另外,青年节快乐![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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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困境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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