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父子相隐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林一追问道。

谢承南做出认真思考状,稍一抬眸,却见林一注视着他,正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于是唇角漾开了笑:“如果我现在说,我会选择说出真相,那你要再转头回去,告诉岳明彰吗?”

他本是开玩笑,林一却答得认真,“我不知道……”

她苦笑一声,“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谢承南低叹一声,就知道方才那三言两语的安慰,并不能解开症结。

“你不知道怎么选怎么做,是因为想要择出一个更好的,但很多事情是无法比较的。我会选择说出真相,不是因为那个结果更好,只是我更狠心。

段文谨为人如何,下场如何,我并不关心。甚至于,这明州城里是否多一个受罚之人,少一个尽心医者,我也无所谓。也许是因为从小长在这明州城,见惯了朱门世家间的倾轧算计,情血也就冷了。”

谢承南忽然话锋一转,“但是这件事,如果是让顾纾安去做,也许会和你做同样选择。”

“为什么?”林一不解,“他身为太子,不是更会秉公执法,还给明州百姓一个真相吗?”

谢承南眯起眼睛,“处在他那个位置,想事情从来无法这样单纯。也许曾经真相于他而言很重要。但他若想保住那个位子,便无可避免地要去争抢,去想哪个势力会归附于他,哪个会威胁到他。”

林一忽然想到,岳明彰曾经提到过这件事上头有人插手了,这人竟然是太子顾纾安吗?

没来由的,林一忽地浑身一抖。

也许,顾纾安对她从未有片刻的放心,是以一直暗中安排人手盯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又也许,是她屡次忘记,这是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人心权术皆作底色,卷入其中,那些权势纷争,便不可避免。

“我和你说这些,不过是想你知道,每个人的选择,都被他自身所处的境遇、身份、认知所左右。在你的立场下做出这个选择,自然无可厚非。而无论你怎样选,我总是支持你的。不要过于苛责自己了。”

她何德何能呢,能让谢承南言至于此。“……谢谢。”

“口头上的谢就免了,不如来点实际的。”谢承南耸耸肩,语气轻松无比。

林一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愣住了,不过空口白话的确实太过苍白。“你想我怎么谢?”

谢承南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不怀好意。

林一被他看得倒退一步,心想自己还有什么可让谢承南图谋的。

谢承南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就在林一站不住脚即将落荒而逃时,终于放过了她,“好说,便请我吃顿饭吧?陪你折腾一上午,我都饿了。”

“就这个?”

“不然呢?已经以身相许了,你还想谢点什么?”

“……”

说是请人吃饭,结果还是谢承南付钱。她接连两日心不在焉,早上出门时连钱袋子也落下了。

“等回去我把饭钱给你补上。”

谢承南却也同样的心猿意马,时不时地朝楼梯口望去,闻言也只是一摆手。

他们坐在醉仙楼二楼靠窗的敞轩里,林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个位置,并不能瞧见楼梯上有什么人,更别提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林一问道。

谢承南收回视线,朝她微微一笑,“没什么。”

似是察觉方才冷落了她,有心弥补,谢承南夹了一筷清炒时蔬,放入她碗里,“这个时候的葵菜最是鲜嫩,过季就吃不到了。”

……

各怀心事的两人草草解决过午饭,并肩出了醉仙楼,两片影子在地上轻轻交叠出明暗阴影。

知道她心情不佳,左右也不着急回府,谢承南便陪着她慢悠悠地沿街回走。

行至街角时,却闻见人声熙攘,似乎是在争吵。

林一此时没心情凑热闹,扯着谢承南的袖口,急欲离开。

却听得人声中一道熟悉的嗓音,霎时顿住脚步。

“孽障!我可是你爹!父子相隐,直在其中——本就天经地义!你去递状的时候,可曾想过是谁教养你,这一身医术又是承谁所学?!早知今日你如此狼心狗肺,便该让你和你娘一并死了,还轮得到你反咬一口?!”

段启天怒急攻心,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与之相比,那个做儿子的倒是从容淡定。

段文谨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围观众人,在看到林一时,飞快地垂下了眼眸。“谨今日之举,非为忤逆,正是怕您一错再错,才不得已为之。”

段启天气急而笑,“你不得已?那些好处,你便没占得一星半点?竖子野心!怪我看错了你,这仁济堂如何也轮不到你来插手!”

乍听见这对话,林一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直到她挤开人群,谢承南追着她去到前排,这才看清当下的情形。

明都府的人不知何时来的,已经将仁济堂门口围住,更有两人按住段启天,一副秉公执法的模样。

“怎么了这是?”

“好像是做儿子的把老子给告了,这世道,啧啧啧,啥事都有。”

“这不是仁济堂的段堂主?他犯的什么事?”

“这年头,各行各业走在前头的人,哪个没点龌龊事。要我说,就是儿子看不惯老子,想打倒了自己上位。”

……

围观之人窃窃私语,段文谨却似毫不在意,面上还是一派镇定自如。

他深深欠身拱手,“父亲且放心去,这段时日,仁济堂有我看顾着,必不会出了乱子。”

“竖子……尔敢……”

段启天口中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可人已经被衙役押走了。

段文谨目送着几人远去,目光幽深复杂,良久,他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看也不看周遭凑热闹的路人,径自回了仁济堂。

众人看够了热闹,便也四散而去。

林一跟着进去,却被小厮拦住,“今日仁济堂不接待病人,姑娘请回吧。”

靛青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楼梯拐角,林一终是没有强求,任凭门板在她面前落了闩。

“看样子,段文谨倒也没有全然等着任凭你抉择。”谢承南道。

“我猜到他不会坐以待毙,却没想到,他行动得这样快。”

谢承南颔首附和,“当机立断,先前竟是小瞧他了。”

林一心念一动,问道:“你觉得,他为什么如此着急?”

“你是想问,他行动如此迅疾,是图谋已久,还是心有所感?依我之见……我们才刚从明都府出来,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衙役便已经到此拿人,想必是我们前脚走,他后脚到,时间估量得如此精准,怕不是一直盯着我们的动向。”

林一对此不置可否。

谢承南继续说道:“至于他为什么要盯着,无非是想要看看你的抉择。你方一选择为他隐瞒,他便将段启天所为宣扬出去,可见背地里也是下足了功夫的。”

林一摇摇头,“方才我们对视那一眼,觉得他好陌生。就好像今日的局面,他早就预料好了一样。可之前我们相处的种种,也不像装出来的。”

有此一观,她之迷茫彷徨更胜从前。

谢承南略一沉吟,安慰道:“也许,他是在和你的接触中,找回了自己吧。”

“你说他找回了自己,可我却更看不懂他了……他说自己所求不过是做一个寻常医者,治病救人,我相信了。我以为自己多上了几年学,就能读得懂人心,但是,会不会昨日他是故意将那些话讲给我听的?甚至于,他从一开始便知道我们的怀疑和目的,这之后所表现出的心性品行,都是他故意展现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是个绝对可怕的人。”谢承南道。

“你觉不觉得,这样无端揣测的我,也很可怕?”她声音很轻,似乎并不真心想问。谢承南张口欲驳,林一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谢承南,秋后问斩是哪一天?”

这问题来得突兀,谢承南在反驳前一句和回答这一句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秋分之后,但你若是想问刘员外的行刑时间,应在立秋后吧。”

所谓‘春生秋杀’,死刑需经复奏后秋决,而秋决时间,便是在秋分至来年立春之间。

而刘府一案,上头盯得紧,又恰值七夕宫宴,谢承南推断,刘员外的处刑应会提前到立秋左右。

“那应当在六月十八左右。”林一伸出手指数日子,“约莫还有不足十天。”

“你要做什么?”谢承南问。

“行刑那日,我要去看。”

“……有必要吗?”

强迫自己去见证刑罚和死亡,直面最血腥的时刻,有必要这样对待自己吗?

“没什么必不必要,只是想长个记性罢了。也没什么具体的理由,就当是……弥补一下我的愧疚感吧。”

还有一点林一没有说出来。

法之威严不可侵犯。这一次,她因为包庇了段文谨而越过了心中法律的边界。那么,便有必要用执法的血色来警示自己,惩罚自己,更是告诫自己。

只是待到行刑那日,她却没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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