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月下谈心

段文谨一纸状词连带着这些年暗自搜集的证据,将段启天自接手仁济堂以来,不择手段打压小医馆的所作所为揭露无余。

这个做法实在冒险,一不小心就会将仁济堂推向不复之地。

段启天被带到明都府已有数日,段文谨自然而然地接管了仁济堂。

有人赞他深明大义,也有人贬他狼子野心。不论外界毁誉如何,段文谨手段雷霆,很快将仁济堂里里外外整顿一番,如今大权独揽。

只是经此一事,到底伤了仁济堂根本,生意不复先前火热。

往好处想,段文谨既然能将段启天拉下马来,自然不会走他的老路,往后的仁济堂总归是向阳而行。

日光温暖和煦,明州城一片平静祥和。在这平静之下,却有不少人张着心,等着看今年的第一场行刑,为太过寻常的日子添加一剂名为刺激惊险的调味。

林一也在等着那一刻,却没有其他人的猎奇心理,她的心情是沉重的。那不止是对刘员外的审判,也是对她的,或许,也是对段文谨的。

到了立秋那天,东市内外围了许多人,却迟迟不见犯人和监斩的人来。

后来,林一听说,就在刘员外问斩的前一日,这个喧嚣夏季的最后一天,段文谨曾去探望,两人在狱中对坐半宿。

二人谈论了什么不得而知,只是刘员外曾对段文谨大喊数句‘是我看错了你’。

段文谨离开后,刘员外又独自枯坐半宿,最终在天亮前触壁而亡。

犯人在行刑前意外死亡,按理说,最后一个接触他的人是要接受审问的。

但不知岳明彰是如何想的,竟然没有传唤段文谨,这件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

这些,林一是从风正闲处听说的。凭着他和岳明彰的关系,应当真实可靠。

便是在同一日,对于段启天的审查出了结果,不查还不知道,他的违禁取利、把持行市已经波及到了明州城内外大半的医药馆,说是垄断也毫不为过。

只是他不曾在自家生意上蒙骗病人的银钱,只一味地打压崭露头角的医馆,如此便算不得谋取暴利,只‘把持行市’这一条,判他杖责五十、罚银千两。

岳明彰考虑到段启天年纪大了,怕身子骨经受不住,特意分两次行刑。

饶是如此,待他养好身子,仁济堂早已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仁济堂口碑大跌,又背上了千两银子的债务,可于这个百年字号而言,跌入谷底后,便是新生。

在刘员外身死的第三日,段文谨彻底掌管了仁济堂,成为了新任堂主。

继任那天,仁济堂特意为仇府小姐送来了请柬。

那封请柬被雪芽收下,林一只匆匆扫过一眼,就将它随手放在桌上,她本是不想去的。只是心有一惑,如鲠在喉,非当面问个分明不得消。于是当日正中天时,她还是站在了仁济堂门口,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仪式结束,直到宾客走的走散的散。

“仇小姐,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见她肯来,段文谨很惊喜。

“恭喜。”林一淡淡道。

客套的话语听上去太过疏离,段文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

“我来与不来对你而言都无甚关系,只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仇小姐请问。”

林一问道:“你早就算好了这一天吗?”

“……”

“那些证据皆是多年积累,若非一早便收集着,如今如何能轻易拿出?好像你早就知道,或者说想好了,有一天会派上用场。发生的这一切,是你顺势而为,还是早有谋划?”林一将话挑破,明明白白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段文谨听后心中苦涩,却没有正面回答她,“如果你心里已经有了判断,那么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吧。”

“我与仇小姐相见恨晚,若不是时候不对,你我当引为知己。”

林一只是摇头。“知己,当相知相持,我看不懂你。倒好像是所有的行动皆在你掌握之中。我之前觉得,你像是清风霁月,温柔又谦和,为了这个夸过你几次,谢承南还吃醋来着。”提起谢承南,她僵硬的表情才稍稍松动下来。

段文谨苦笑:“现在发现段某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了?”

林一唇瓣微张,有些话到了嘴边却被咽下,她摇摇头:“不重要了。还请先生恪守医道,莫要辜负了这来之不易的堂主之位。”

“……当然。”

林一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却因他的态度而安心不少。但就像她方才说的,既然自己不愿意再面对他,既然两人注定不是一路人,那么他究竟心性如何,便也不重要了。

吃晚饭的时候,林一破天荒地喝了些酒。

她是不常饮酒的,以往参加的同学聚会上,总是浅抿几口啤酒就推辞不能再喝,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

是以当连饮两盏醴酒如饮水后,林一意识到,自己的酒量或许还不错。看烛火没有重影,走路也不歪不斜,甚至头脑中还是清明一片。

她不醉酒,有人却更担心了。

雪芽看着她平淡如常的模样,觉得心都被揪紧了,钝钝地泛着疼。

“姑爷,你去看看小姐吧。小姐不高兴,她已经很久没笑过了。”说这话的小姑娘耷拉着唇角和眉毛,倒真看不出不高兴的究竟是谁。

谢承南自然也发现了仇清也的不对劲,但却犹豫着,也许放任她自己消化情绪会更好。

“你怎么不去看她?”

雪芽低头瞅着地面,那上面有月光和灯火洒下来的树影,朦胧昏暗得像她几乎都要忘却的从前,可那分明才过去了不到半年。

“以前小姐不高兴的时候,总是要训人的,训完人,她就没事了。现在小姐不打也不骂,甚至连句重话也不说,就自己忍着,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小姐一个人闷着,反倒不如将我打一顿来的好。”

谢承南笑了,“倒有人上赶着讨打的。她以前常常打你?”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语似乎是在暗示小姐以前对她不好,雪芽连忙驳道:“才没有,小姐对我可好了,就是有时做错事,也会罚我,但那只是小小惩戒一下。我知道的,小姐一直很疼我。”

“你倒是很维护她。”

“小姐对我好,我自然维护她。”

仇清也对这小丫头的好,谢府的人都看在眼里,谢承南未予置评。

雪芽追问道,“那姑爷,你到底去不去看小姐啊?”

“当然要去。”谢承南低叹一声,只是仇清也这样子,他也没把握能把人哄好。“我去看看她。”

谢承南找到仇清也的时候,她正在凉亭里看书。

刚刚入秋,天还没转凉,待在屋里总是觉着闷,林一便掌了灯,借着昏暗光亮看新买的医书。

她读书时总是很投入,不喜欢被打扰,为防屋外蚊虫叮咬,她就带上两个自制的驱蚊香包。一个挂在腰间,另一个摆在石桌上。

谢承南靠近时,闻到一股浅淡的药香味。

月色莹莹润泽在她那身青兰色罗裙上,更衬得面庞皎洁柔和。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恬静的女子与动辄打骂下人的蛮横小姐联系在一起。

那种掌控之外的烦躁感又来了。

谢承南选择打破这种静谧,伸手抽开了她腕下的书。

可即使被打扰到也没有表露出不快,她的情绪似乎有些平淡过头了。

谢承南倚靠在亭柱上,随手捏住书籍的一角:“今天闷得很,睡不着觉,陪我聊聊。”

林一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想聊什么?”

谢承南移开目光,不与她对视。沉默之时,风声格外清晰。在那一瞬间谢承南福至心灵,他说道:“聊之前,先陪我吹吹风。”

说罢,他倏地靠近,手掌扣住人腰身,林一只觉身下一轻,整个人被从石凳上带起,暗色地面和树影在视线中快速掠过,恰如夜风吹动发丝和裙摆,谢承南的衣袂落下时正正扫过她的手背,带起些微的痒。

瓦片轻响,谢承南带她跃上最近那间房的屋顶,整个永安侯府此刻被他们踩在脚下。

谢承南放下手,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懒散模样,说出的话却轻轻戳中林一心脏。

“披月光,沐银辉,饮风拂露。如何,这地方不错吧?”他说这话时轻合着眼,似要溶进这月色里。

林一学着他的模样,也闭上双眼。清冽夜风吹进领口,沿肌肤而行,鼓吹得衣摆翻飞。林一仿佛整个人被包裹在流动的空气中,又仿佛是风充盈了她的身体,那些原本沉重的、浓稠的情绪,渐渐浸散在风里,随风声裹挟着离她远去。

直到那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林一方才睁开眼,便见谢承南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那对盛着月光的眸子,毫无防备地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

“我——”

“你——”

谢承南似乎是怕她被风吹落屋脊,站在更靠下的檐角上,扬着一张笑吟吟的脸,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先说。”

先前思绪纷乱沉重,似有满腔的话语却无从说起。可现下叫风一吹,吹散了,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不是你要找我聊聊?还是你先说吧。”

谢承南点点头:“你还在纠结没有将真相告知岳明彰一事?”

见人没说话,谢承南便知道,自己说中了。“你以为,你不说,他就真的不知道?”

林一少见的,没有转过弯来,“什么意思?”

谢承南笑开了,声音却是温柔的,用像是哄孩童般的语气说道:“那日牢房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加上段文谨近日行事,他便当真猜不出来?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他只是做了和你同样的选择。不彻查到底,既是对上面的交代,也是对刘、段二人心意的成全。

不过要我说,这件事关键不在你,而在段文谨。若是他没有在你选择隐瞒后,将段启天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岳明彰说不定真的会将他揪出来。”

“如果他不说,仁济堂所做的事情,就不会众所周知,至少不会这么早。那时会有更多的小医馆没办法生存,虽非杀人放火,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恶。”林一说道。

“想通了?”

“说不好。只是有些庆幸,当初没有直接说出来吧。”林一道。

“这便对了,很多事情,不肖得想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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