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荷那句平静的“门在那边”,落在顾云峥耳中却宛如惊雷。济安堂内的时间仿佛停滞,只余下这五个字在无声地回荡。
顾铁山和文慧屏住了呼吸,目光紧张地在儿子和女大夫之间来回移动。文慧甚至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仿佛生怕顾云峥会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顾云峥放在膝上的右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淡色的疤痕也微微凸起。他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暴怒和自嘲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她凭什么?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困在这偏僻古镇的女人,凭什么用这种笃定的、近乎施舍的语气对他说话?他经历过最残酷的选拔,执行过最危险的任务,见识过人间地狱,如今却要坐在这里,被一个陌生人用几根手指和几句话审判?
他几乎要冷笑出声,几乎要站起来,用他最习惯的、冰冷的沉默和离开作为反击。
可是……
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中了他最隐秘、最不堪的痛处。寅时惊醒、噩梦的内容、右胁的旧伤……这些连他最亲近的父母、部队里最好的心理医生都未必能如此清晰地洞悉的细节,她只是摸了摸他的手腕,看了看他的脸和舌头!
这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甚至……一丝恐惧。在她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面前,他所有的盔甲和伪装,似乎都成了透明。
时间在沉默中胶着。药香无声地弥漫。
最终,顾云峥没有动。他没有看向那扇敞开的、象征着自由和逃离的门,也没有看身旁忧心忡忡的父母,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沈清荷刚刚搁下毛笔的那只手上。那双手,手指纤细,却稳定得可怕。
“……怎么治?”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明显的抵触,但这本身,已是一种变相的屈服。
文慧猛地松了口气,眼圈瞬间就红了,赶紧用手背抵住鼻子。顾铁山紧绷的下颌线也微微松弛,看向沈清荷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审视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沈清荷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胜利”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将写好的药方推到顾铁山面前,语气依旧平淡:“这是七剂‘柴胡加龙骨牡蛎汤’化裁而来的方子,先煎服。主要在于疏肝解郁,镇惊安神。早晚各一服,饭后半小时温服。”
然后,她才重新看向顾云峥,目光清凌凌的:“治疗分三步。汤药只是其一,调和阴阳。其二,针灸通络,定惊开窍。其三……”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顾云峥紧绷的身体,缓缓道:“……你需要动起来。”
顾云峥猛地抬眼,眼中带着疑问和警惕。
“不是让你回去训练。”沈清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是劳动。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卯时(5-7点),跟我去后山采药。下午,医馆里晾晒、整理药材的活儿,归你。”
“什么?!”这次出声的是文慧,她满脸错愕,“沈大夫,这……云峥他身体还没好,怎么能干这些粗活?而且后山……”
“顾夫人,”沈清荷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他的身体,最大的问题不是虚弱,是‘滞’。气血滞,心神滞。剧烈的运动不行,但适度的劳作,活动筋骨,顺应四时,吸收天地清气,比任何补药都更能疏通郁结。况且……”
她再次看向顾云峥,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你习惯了掌控和命令,现在,你需要学习的第一课,就是‘接受’和‘遵循’。这里的规矩,我说了算。”
顾云峥的拳头再次握紧。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他,曾经的特种兵少尉,雷霆小队的队长,如今要像个药童一样,跟着个女人上山采药,蹲在院子里摆弄那些花花草草?
“如果我不呢?”他几乎是咬着牙问。
“那就请便。”沈清荷的回答干脆利落,她拿起另一张纸,开始写针灸的注意事项,头也不抬,“我这里,不治不信之病,不医不遵医嘱之人。”
决绝,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顾铁山深吸一口气,伸手按住了似乎还想说什么的妻子,沉声道:“就按沈大夫说的办!”他看向儿子,目光严厉中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云峥,既然选择了留下,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从明天起,沈大夫就是你的医生,她的话,就是命令!”
顾云峥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气音的冷哼,别开了脸。默认了。
……
接下来的半天,对顾云峥而言,是一种慢性的煎熬。
沈清荷似乎完全无视了他周身散发的冷气。她抓药、称量、包药,动作行云流水,偶尔有镇上的老人来看些小毛病,她也能温和耐心地询问、诊断、开方。她说话的声音始终不高,却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顾云峥被安排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无所事事。他看着窗外流淌的河水,看着对岸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看着偶尔掠过天空的飞鸟。这一切的宁静和缓慢,都让他坐立难安。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那片潮湿闷热的雨林,枪声、爆炸声、战友的呼喊声……画面破碎而混乱,每一次闪回,都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后背渗出冷汗。
有一次,隔壁街坊家的孩子玩闹,不小心踢翻了一个铁皮水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那声音并不算特别刺耳,但在顾云峥听来,却无异于一颗在耳边炸响的手雷!
他整个人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凳子。右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前瞬间闪过刺目的白光和飞溅的泥土。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眼神里充满了野兽般的惊恐和攻击性,死死地盯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去。
“二毛!你个皮猴子!作死啊!”孩子母亲的呵斥声及时传来。
顾云峥僵在原地,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压制住那种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他感到无比的难堪和羞耻,尤其是在沈清荷平静的目光注视下。
沈清荷并没有立刻过来安慰他,甚至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她只是等那孩子的哭闹声和母亲的训斥声远去,才放下手中的药杵,走到他面前,平静地说:“把右手给我。”
顾云峥抗拒地看着她。
“给我。”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顾云峥竟然真的伸出了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右手。
沈清荷伸出三根手指,精准地按在了他手腕内侧的“内关穴”上,不轻不重地按压着。她的指尖依旧微凉,但那稳定的按压,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一点点抚平着他狂跳的心率和紊乱的气息。
“这是内关穴,”她一边按,一边淡淡地解释,像是在教授最普通的知识,“宁心安神,理气止痛。下次再觉得心慌手抖,就用力按压这里。”
她没有问他刚才看到了什么,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用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句专业的解释,将一场可能让他彻底崩溃的尴尬,化解于无形。
顾云峥看着眼前低垂着眼帘、专注按压穴位的女子,她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鼻梁挺秀,肤色是常年不见烈日的白皙。她很美,是一种沉静如水、与世无争的美。可在这份美丽之下,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强大和……包容。
那一刻,他心中坚固的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傍晚,顾铁山和文慧在镇上的民宿安顿下来后,又来到医馆。文慧看着儿子虽然依旧沉默,但似乎比刚来时那副彻底死寂的样子多了那么一丝丝活气,心中稍安。她千恩万谢地拿着沈清荷包好的七剂药,又细细问了煎服的注意事项。
临走时,顾铁山站在医馆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独自坐在院中槐树下、身影被落日拉得长长的儿子,又看向送他们出来的沈清荷,目光复杂,最终化作深深的一躬:“沈大夫,云峥……就拜托你了!”
这一躬,承载着一位父亲全部的希望和沉重。
沈清荷侧身避开,只微微颔首:“分内之事。”
送走顾家父母,济安堂彻底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沈清荷开始收拾晾晒的药材。她熟练地将晾好的药材分类归置到不同的箩筐里,这些琐碎而必要的活计,平日里有学徒阿永帮忙,此刻被被沈清荷吩咐去镇东头送药了,尚未归来。顾云峥依旧坐在石凳上,看着她的身影在药匾间穿梭,动作轻盈而熟练。
“你……”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而更加沙哑,“为什么留在这里?”以她的医术,去大城市,应该会有更好的发展。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了一天。
沈清荷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将一块茯苓干翻面,声音平静地传来:“这里需要我。爷爷老了,医馆需要人守着。镇上的人,也离不开一个信得过的医生。”
很简单的理由,却透着一种沉甸甸的担当。
“就为了这个?”顾云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是对她这种“牺牲”的不解,或许,也有对自己无处安放的价值的迷茫。
沈清荷终于转过身,夕阳的金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她看着顾云峥,目光清澈而深远:
“人这辈子,总要信点什么,守点什么。我守着这间医馆,守着这方水土的人,心里踏实。”她顿了顿,反问道,“你呢,顾云峥?你曾经信的是什么?守的又是什么?”
说完,她不再看他,抱起收好的药材,转身走进了弥漫着药香的堂屋。经过墙角那个硕大的药碾时,她脚步微顿,看了一眼。这笨重的物件,往日都是林师兄或阿永在打理。她目光不由得柔和了一瞬,那个和她一起长大、总是默默将最累的活揽过去的师兄,今天临时到临镇出诊去了。
顾云峥独自坐在院子里,被夕阳笼罩,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沈清荷最后那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他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信的是什么?是保家卫国,是战友深情。
他守的是什么?是国土边境,是兄弟们的后背。
可他信的都崩塌了,他要守的,一个都没守住。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恸和绝望,排山倒海般涌来。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颤抖的掌心里。夕阳下,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灼烧着他布满厚茧的掌心。
济安堂的夜,静悄悄的。而属于顾云峥的战争,才刚刚在内心世界,惨烈地打响。但这一次,他或许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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