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诊,沈清荷一语道破顾云峥的PTSD

顾铁山一马当先,步伐迈得又稳又重,军人的特质让他即使在这种情境下,也习惯性地走在最前,仿佛在侦察一条未知的路线。文慧紧挨着丈夫,她的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略显急促的声响,与这古镇的温吞节奏有些格格不入。她不时回头,目光如同黏在身后几步远的儿子身上,眼神里交织着心痛、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恐惧这次尝试再次失败,恐惧儿子会彻底沉沦。

顾云峥落在最后,刻意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微低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达他的抗拒。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押送的残破货物,正被送往一个他并不相信的修理厂。周遭的一切——小桥流水,傍河老屋,蹲在门口吃早饭的居民,甚至空气中弥漫的早点香气——都让他感到一种尖锐的不适。这种和平、琐碎、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失去和失败。他的右手,插在裤兜里,不自觉地紧紧握成了拳。

他们的出现,尤其是顾铁山那不怒自威的军人气场和顾云峥身上难以掩饰的凛冽煞气,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这小小的栖云镇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哎哟,这是哪来的大人物?”

“瞧那走在前头的,是当官的吧?气势吓人哩!”

“后面那个后生……眼神怎么那么空落落的,怪瘆人的。”

“往济安堂去了,是来找沈老爷子的?看着可不像一般的病……”

窃窃私语声在他们经过后像潮水般涌起,又在他们走远后落下。好奇、探究、甚至略带畏惧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让文慧感到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丈夫身边靠了靠。顾铁山则面沉如水,对周围的议论恍若未闻,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终于看到了那块写着“济安堂”三个苍劲大字的匾额。

济安堂的门开着,淡淡的药香从里面飘散出来。

顾铁山在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调整情绪,然后才迈步跨过那高高的木门槛。文慧紧随其后。

顾云峥在门槛外停顿了片刻。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古旧的匾额,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嘲讽。就是这里了?能治好他连军区总院心理专家都束手无策的“病”的地方?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漠然,踏了进去。

药堂内光线柔和,空气中沉淀着各种草药混合的、复杂而清苦的气息,奇异地能让人心神稍定。沈清荷正站在高高的药柜前,踮着脚,拉开一个抽屉,用小巧的铜秤称量着里面的药材。听到脚步声,她并未立刻回头,而是不慌不忙地将称好的药材倒在铺开的桑皮纸上,包好,系紧,然后才转过身。

她的目光先是平和地掠过走在最前的顾铁山,在他挺直如松的站姿和锐利的眼神上微微停顿了一瞬,然后看向他身旁面带忧色的文慧,最后,才落在那位自进门后便独自站在角落阴影里、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一眼,沈清荷的心微微一动。她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愁苦的,焦虑的,绝望的,但像这样……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空,只留下一具布满尖刺的冰冷躯壳的,却是极少。他站在那里,不像个求医者,倒像个被强行拖来的囚犯。

“请问,是沈清荷,沈大夫吗?”文慧上前一步,语气客气甚至带了几分谦卑,“我们是经人介绍,特意从省城过来的。这是我儿子,顾云峥。”她侧身示意站在身后的儿子,“他……他这情况比较复杂,也看过很多专家了,效果都不太好。听说沈老医术神通,最擅长调理疑难杂症……这才冒昧前来,想请沈老给看看。”她说着,期盼地看向沈清荷,又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儿子,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向堂内探寻,显然是在寻找那位老神医的身影。

沈清荷神色平静,洗得发白的月白衣袖挽到手肘,露出半截纤细却并不柔弱的小臂。她自然看出了文慧的意图,却并未急着解释,只是走到诊桌旁,那是一只厚重的老榆木桌子,上面放着脉枕和笔墨纸砚。她先是对文慧温和道:“您先请坐。”然后目光转向顾云峥的方向,声音清润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顾先生,也请坐。”

顾云峥像是没听见,依旧靠着门框,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河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顾铁山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对儿子的态度不满,但此刻,他更关心的是能否请动那位“沈老”。他接过话头,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沈大夫,我们此行,是专程为请沈柏年老先生而来。我儿子的情况,非同一般,还望你能代为通传,请沈老出面诊治。”他的话客气,但语气中透着军人的直接和一股上位者的气势,显然认为与年轻的沈清荷沟通只是前奏,真正的关键在于请出她的爷爷。

这时,文慧也忍不住再次开口,语气更加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是啊,沈大夫,麻烦您了!云峥他……他这病根深,我们实在是……听说沈老有独到的法子,求您务必请沈老出来给看看吧!”她的担忧和对沈清荷年轻资历的不信任,几乎写在了脸上。

面对顾家父母几乎是理所当然的质疑和请求,沈清荷并未露出丝毫不悦或怯懦。她先是对文慧再次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待文慧有些不安地坐下后,她才将目光平静地转向顾铁山,语气不卑不亢,清晰地说道:“家祖父年事已高,近年来已不大亲自接诊。济安堂日常事务,现由我负责。”

她的话音刚落,文慧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和焦虑。顾铁山的眉头也锁得更紧,锐利的目光中审视的意味更浓。

沈清荷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用那平稳的语调说道:“顾先生的情况,既然到了济安堂,我自会尽力。医术高低,不在年资,在于望闻问切,辨证论治。”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顾云峥身上,带着一种专业的冷静,“顾先生,请坐。既然来了,总要让我先看看。”

或许是那目光太过坚定直接,又或许是那平静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顾云峥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极大的不情愿,挪动脚步,在诊桌前的木凳上坐了下来。但他依旧侧着身,只给了沈清荷一个冷硬的侧影。

“手。”沈清荷将那个小小的脉枕往前推了推。

顾云峥抿着唇,伸出了左手,随意地搭在脉枕上,一副敷衍了事的模样。

“右手。”沈清荷纠正道,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顾云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年轻女医。那双眼睛,深邃,漆黑,此刻因为情绪波动而锐利得像冰锥,带着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他没想到她不仅点破他的抗拒,更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试图隐藏的、与这双手相关的过去。

沈清荷并未催促,只是再次将那个小小的脉枕往前推了推,目光沉静地落在顾云峥自然微握的右手上——她的视线极快地扫过他虎口处及指关节几个特定部位那层厚实、颜色略深、已无法磨灭的硬茧。这种茧的分布位置与形态,绝非寻常农活或书写所能形成,更像是长期、稳定地持握某种特定器械所致。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顾先生,请用右手。”

文慧在一旁紧张地捏紧了手。顾铁山也目光凝重地看着。

沈清荷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重复道:“医家诊脉,需分明阳。左候雪分,右候气分。你症结在气机逆乱,在阳经郁阻,我需要诊你的右手,方能窥得病本。”

对峙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最终,顾云峥几乎是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极其缓慢地、重重地将自己的右手搁在了脉枕上。那只手,指骨分明,掌心和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本应是一双稳定而充满力量的手,此刻却因为主人内心的翻涌而微微紧绷着。

沈清荷视若无睹,伸出三根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精准地搭上了他腕间的“寸、关、尺”三部。指尖微凉,触感却异常稳定。

诊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后间隐约传来的药杵声,和窗外潺潺的水声。

她诊脉的时间并不算短。在这段时间里,顾云峥起初极度不耐,身体紧绷,但渐渐地,在那双稳定而微凉的手指下,在那片奇异的寂静和药香中,他狂躁的心绪竟莫名地被抚平了一丝丝。

良久,沈清荷缓缓收回手。她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顾云峥的面色——面色晦暗,眼周青黑,是长期失眠、精气耗损之兆;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舌质暗红,边有齿痕,苔薄微黄。

然后,她才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顾云峥,语气平稳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夜不能寐,寅时易醒,醒则心悸盗汗,此乃心胆气虚,神魂失守之象。阳不入阴,神不归舍,故彻夜难安。”

“神魂失守,则噩梦纷纭。”她的语速放缓,目光沉静地掠过他挺拔却紧绷的坐姿、下意识紧抿的唇角,“而观先生形神,历经风霜,隐有金戈之气……您这噩梦,其势急迫,其情惨烈,常与惊怖、变故相关。可是如此?”

“右胁下有旧伤,每逢阴雨,便如针刺般酸痛,此乃瘀血内阻,气血不通之兆。”

话音未落,沈清荷正欲转身取笔记录方剂,手肘不慎碰倒了搁在案几边缘的铜药匙。“哐当——”一声清脆而突兀的金属撞击声,猛地炸响在寂静的药堂里!

就在这响声爆发的瞬间!

站在一旁的顾铁山和文慧只是被惊得肩膀微微一耸。

但坐在诊凳上的顾云峥,却是浑身猛地一震!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急剧收缩成一点,原本随意放在膝上的右手瞬间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整个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向后一仰,做出了一个极其迅速且标准的、仿佛要闪避爆炸冲击般的防御性动作。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随即变得粗重而急促,额角甚至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也“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这完全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历经无数次生死瞬间锤炼出的本能反应,根本不受理智控制。

满室皆静。文慧吓得捂住了嘴,顾铁山也面露惊愕。

沈清荷将顾云峥这一系列剧烈的生理反应尽收眼底。她没有立刻去捡拾药匙,而是停下所有动作,平静地转回身,目光温和却极具穿透力地看向惊魂未定、喘息未平的顾云峥,轻声地,仿佛在陈述一个已然确认的事实:

“看来,我推断的没错。”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听到的,从来都不只是这捣药声。”

她每说出一句,顾家父母的脸色就惊变一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因为这些细节,有些甚至连他们都不完全清楚!

她顿了顿,目光里充满了然与一种深切的悲悯,缓缓道:

“闻巨响则心胆俱颤,右手失控颤抖。此为惊悸怔忡,乃创伤触发之证。对否?”

顾云峥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试图用意志力压下身体的颤抖,却徒劳无功。最后这道防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她直指核心的断言,彻底击溃。他脸上所有的漠然、抗拒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被彻底看穿后的震惊,以及深埋眼底、无法掩饰的痛苦。

沈清荷不再需要他的回答。他的反应,就是最准确的答案。她不再多言,俯身拾起药匙,神色如常地提笔蘸墨,在处方笺上流畅地写下药名,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然而,她最后那句轻描淡写却洞穿一切的话语,已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尤其是顾云峥的心里。

这个女人……她甚至没有看他带来的任何病历资料!仅仅是通过“望闻问切”,竟然就将他的症状,尤其是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从不与人言的噩梦和恐惧,说得分毫不差!

她一边提笔蘸墨,在摊开的处方笺上流畅地写下药名,一边淡然道:“惊悸怔忡,心胆气虚,肝郁血瘀,痰火扰心。是重症,非一日之寒,亦非寻常药石能速效。”

她顿了顿,笔尖未停,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但我这里,没有西医的镇静剂,只有汤药、针灸,还有你自己。”

她终于写完最后一笔,将毛笔搁回笔山,抬起眼,目光再次与顾云峥震惊未消的眼神相撞,清晰地说道:“你若信我,留下。按我的规矩来。若不信……”

她微微侧身,目光扫过门口,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

“……门在那边。”

话音落下,满室皆静。顾铁山和文慧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儿子。顾云峥放在膝上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这个看似柔弱的古镇女医,用最传统的方式,最平静的语气,向他,也向他所代表的那个充满现代医学与权威的世界,发起了最直接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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