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穿过臻莽丛林。
枝叶盘错如鬼爪拦路,湿漉漉的藤蔓泛着森森绿芒,垂下来,蹭过夜昙肩头颈侧,凉得人一惊。
夜昙玩心大起,忽地努嘴,手指轻抬。
她那坐骑夫君登时变了只斑斓猛虎,金瞳如焰,斑纹似火,一声低吼(惊得!)震得林间叶落如雨。
夜昙悠哉悠哉侧坐虎背上,脚尖一晃一晃,专挑那林深叶密处钻,瞧见个小精小怪惊得窜跳,便笑得花枝乱颤。
正得意间,忽见前方枯枝簌簌一动,钻出只硕大黑虫。
那甲壳油亮如泼漆,长足生满倒刺,竟有半人高矮,两排复眼森森转着暗绿冷光。
这名副其实的大虫才一现身,驮着夜昙的大虫竟浑身一僵。
他“嗷——”地低呜一声,鬃毛炸起,止步不前——显然是怕得紧了。夜昙光顾着翘脚,一时没坐稳,险些滑下虎背。
她手忙脚乱地揪住一撮虎毛,开始说些风凉话:“有琴不怕不怕呦!你现在可是大老虎——咱们可以把大虫打得满地找牙!”
少典有琴:“……”
———————
就这样行来走去,沐风栉雨。
二人终于来到了那个落跑公主出生的国家。
这个国家的国师,是诸祸根源。
这会儿正高居于庙堂之上,俯视着带来口信的异乡草民和她的……牛。
夜昙虚以为蛇,同人周旋了半日。
这天,忽然闻得了敌军扰乱边城的消息。
若要谋国,必要建功。
若要建功,必要抓住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电光石火之间,夜昙很快有了决断。
“有琴,你且在此处等我。”
后者却不愿放开她。
“你……又不要我了?”
“怎么会?”
夜昙拍拍人背,安抚一番,又捏捏人脸颊。
“我只是想要把那个人的意志给实行了。”
回头再去问观音要点福报什么的。
嘿嘿!
夜昙公主心里头的算盘打得哗啦啦作响。
“那……为什么要我留下?”
少典有琴有些不情愿。
“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
“哎呀,谁知道那老狗能搞出什么花样嘛,你留下帮我监视他!”
说罢,又在乾坤袋里拿出万霞听音,塞进去。
“这是?”
“我教你用!”
见夫君一脸憨样,夜昙公主那还不得手把手教呀?
当然了,揩个油调个情什么的,也是顺理成章。
——————
玉堂春深,碧瓦生烟。
金甍映日,光摇绮殿。
廊腰缦回,水殿清阴。
风动花雨,轻洒御阶。
流霞半卷,珠帘自启。
烟霞渐远,日色将融。
一殿春晖。
少典有琴被一个人留在宫中苦等。
日暖月寒,没有她,不过是寻常一天。
他正待回殿,一抹黑袍却出现在身后。
“国师大人?”
来着正是夜昙口中的最大敌人。
临走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远离他。
少典有琴刚想客套几句便走。
可国师下一句话就让他的脚步顿在半空。
“她回来了。她要见你。”
“她在哪里?”
万霞听音最近他都打不通。
事实上,夜昙在外头打架打得开心了。
然后万霞听音啥时候掉雪地里的都不知道。
那厢,少典有琴联系不上她,自然心焦。
“随我来吧。”
——————
“你可知道,如今前方战事不顺?朝中流言四起?”
“你说什么?”
夜昙的实力,他也是知道的。
按理来说,不应该有什么事。
可没有她的消息,他还是有些不安。
“我说,那个妖女临阵投敌,还派人绑架了小公主,大公主想必也是她杀的。”
国师虽然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但一番话说得,胸有成竹。
他是料定,对方法力低微,绝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你想去见她么?”
“你……为何帮我?”
“因为……她给了我法宝。”
国师捋了捋自家胡须。
“求我带你去找她。”
“……”
少典有琴虽然心下怀疑,但他不敢真的赌这一把。
万一……国师说的是真的?
如果她真的需要他,正在等他呢?
他冒不起这个险。
她的安危,重于他的一切。
所以,发现国师并不想带自己去找夜昙时,他倒也没有太惊讶。
“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是真心想帮她的。但是……她不同意。”
国师觉得,此生,自己修炼得最佳的本事,可能就是忽悠人吧?
人帝也好,妖孽也罢。
“为何?”少典有琴有些莫名。
虽然他不了解夜昙的底细,也知她绝非顽固守旧之人,不会因为国师曾经是敌人,就拒绝他的帮助。
除非……那并非真心的帮助。
下一瞬,老国师便给出了一个他无从拒绝的理由。
“因为,救她需要你的协助,她怕你受到伤害。”
————————
“若如此,我……当真可以救她么?”
“当然。”
国师负手而立,仿佛黄昏时分那漆黑的影。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本座便能救她。”
“……”
他还有别的选择么?
“……好。”
据国师所言,被冤枉吃了小公主,杀了大公主。
还临阵叛逃。
这些罪,名光一个都足够夜昙喝一壶了。
他当然不知道夜昙的恶霸属性——根本不可能在怕的。
少典有琴不知国师究竟意欲何为,只是乖乖束手就擒。
他不在乎对方要把自己如何,但……夜昙万万不能有事。
他还在囚室里意外遇到了另一个人,便拼尽全力,将被囚禁者传送给夜昙。
还好……夜昙送过他一些贴身之物,他又学了传送阵。
希望她能够顺利躲过那些阴谋暗算。
边关。
打仗打得新鲜的夜昙正和突如其来的小不点大眼瞪小眼。
小公主哭哭啼啼,根本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
夜昙这才知道可能是出事了。
但即使是她,现在也没办法闪现。
……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分身的发挥多少会有点问题?
或许是因为这是观音造境吧,她的法力受到了点限制。
夜昙咬咬牙,横横心,将法力都用在战场上。
一天一夜的鏖战,打得敌人落花流水,便赶紧策马回京。
————————
自己的人质丢了,国师当然发现了是谁在搞鬼,遂将他变作老虎,囚于牢中,陈于堂上。
宫人虽诸多畏惧,但因着笼中之虎无甚威力,加上惋惜自家两位公主的命运,怨恨夜昙的欺骗,便也时常拿些石头子扔他。
当然不会有饭食,又经多日折磨,老虎已然奄奄一息了。
又过了十天,夜昙公主凯旋。
对于一个弱小的帝国而言,一场胜利,足够平息一切谣言。
至于损失几个公主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这小公主现在还全须全眼地回京了,这会儿正抓着女魔头夜昙的衣摆呢。
皇帝陛下很满意,杀了几个传谣言的官吏,又严令虎妖怪的事不可泄露半分,便是揭过。
国师破天荒地迎接了夜昙,还约她吃饭。
夜昙公主欣然赴约。
别的阴谋她不管,吃饭可是头等大事呀。
国师让弟子给夜昙布菜,那队伍从桌边排到门边。
夜昙脸面大得很呢。
一大盘冰冻的血肉,连同骨头齐齐被下到汤里。
夜昙瞅了瞅噗噗冒泡的锅,皱了皱眉。
“牦牛火锅啊?”
这次,她并未如同往常那般兴奋。
她有琴呢?
这老匹夫到底把他抓哪里去了!?
怎么还不跟自己谈判!
然而,此时,她只能不动声色。
否则便失了先机。
“骨头呀……”
夜昙兴趣缺缺,摔了筷子。
“本公主我不吃牛肉了!
至少在这个世界里!
是的,蓬莱绛阙里,她有琴刚给她架上了火锅。
“你请我吃饭,到底有什么事?”
“公主就如此在意他?”
国师似笑非笑。
“老夫以为,你们并不合适。”
“我们合不合适要你管?”
夜昙简直莫名其妙。
果然国师没一个好东西……哦,她有琴也当过国师,那没事了~
“本公主就是喜欢他,怎么着?”
就是不想让他受苦了。
这辈子已经很苦了。
还是下辈子再说吧。
至于你这老狗,不过是表面光鲜的一滩烂肉!
要不是因为在大士缔造的境界里,她早用美人刺把这老匹夫剐了作狗食火锅了。
不行不行,他比这火锅肉都差远了!
夜昙随手扯过丝帕,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汤渍。
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台上酒盏。
不行,离光夜昙,你要沉住气。
她倒是要看看,这老狗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公主请。”
老国师在那续酒,夜昙突然发问:“你喜欢吃什么?”
“什么?”
这个问题,国师万万没想到。
“我是问你,你最喜欢哪件衣服,哪朵花?你有爱过一个人吗?你这一辈子,跪拜你的人必是众多,你真心待过谁吗?”
国师一脸茫然。
这女人究竟在说什么啊?
“你延长了寿命,也增长了修为。你活了无数的年月,可是你的亲人呢?你的爱人,你的朋友呢?想必是一个都没有吧。就算天道留情,赐你千年万年,你也注定阴暗孤独。”
“……”
国师张了张嘴,他无话可说。
那些被人轻贱的往事,最艰难的岁月,乃至后来被供上神坛,众生仰望。
这些年的桩桩件件,他都记得。
可是,什么是自己最爱呢?
权力?胜利?
“你从不为他人着想,于是也没有人为你着想。天道不曾偏坦,人间就是这样。”
“……”
国师深吸一口气,食物香气延绵不绝。
他凝视着沸腾的火锅,轻声道:“是啊,人间就是这样。”
在灰白的汤底里,只有牛骨头和血肉如火如荼,层层叠叠,泛着油脂。
“这肉你真的不尝尝么?”
再抬头时,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扭曲的笑。
“你不想知道,天道是如何对待你之所爱的么?”
“像你这种人……又如何会懂我的心情呢?”
看着夜昙在那不可思议,继而暴跳如雷。
最后开始神神叨叨,满嘴都是“你痛不痛!”
国师笑了,缓缓拄着拐杖离开。
殿门在他身后合上。
徒留一殿伤怀。
夜昙低头看去,那一捧牛骨泛着死白。
关节处裂开,渗着煮过后凝固的胶质。
“……”
她没想到,国师能如此大胆。
自从复生以来,离光夜昙纵横四界,如鱼得水,偶然马失前蹄,却也都有人保驾护航。
况且,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类型。
国师相邀,她也只以为,不过是为了用她有琴要挟她,得到点什么。
只要她能摸到他将有琴藏在哪里,事情便结束了。
“不会的,不会的。”
她喃喃自语,人却不由自主地靠过去。
炉火早已熄灭,夜昙用手捞开表面浅浅一层。
浓郁的骨汤底下仍有余温,蒸得她眼睛酸涩。
“不会的……”
指尖触到滑腻,是碎裂的筋肉,
她下意识要收回,却又不得不将整只手浸下去。
尖锐的骨茬划破了指尖,血在汤中漾开。
她竟全然不觉。
夜昙的动作越来越急。
浮沫翻卷,碎肉与白骨纠缠,层层沉渣被带起。
然而,她怎么也捞不尽。
总有新的碎块浮上来,零落不绝,好似无穷无尽。
若是将汤底倒了,又恐漏了什么。
浓重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她却无法停手。
过了许久,长夜将近,东方泛白。
一点金色燃了云霞,明媚到不可一世的光彩即将到来。
夜昙将捞出的骨肉抱在怀里,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尖利的唳啸。
霎时间,乌鸦群集而鸣。
天地再度变色。
——————
任离光夜昙绞尽脑汁,也买不到新一轮的后悔药。
她苦思冥想,施了个清洁诀,把从火锅里捞出的骨肉都好好洗了一遍。
随后又根据《混沌云图》的记忆开始胡乱捏诀。
试图自创个能让骨头显形的法术。
现下,这法术究竟是成功了……
还是她自己的幻觉……
其实连夜昙自己也弄不懂。
其实,捧着的那一堆泛白骨肉,虽然早去了香料,但上面还有炖煮的痕迹。
她有点想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话也说不出来。
“你……”
胸中千言万语,只憋出一句。
“怨我么?”
“你……不要我了么?”
“为什么?”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的!”
夜昙扑过去,抱住人。
“……对不起。”
夜昙垂头丧气。
“是我连累你。”
“是我想错了。”
她不该把他一个人留下的。
“不……”
一片光影中,少典有琴摇摇头。
“你没事便好。”
从来,都是他需要她。
夜昙抬起头。
“你又傻笑!”
她恨铁不成钢,继而又恼羞成怒。
“笑什么笑!本公主是个笑话么!”
“不是,怎么会……欸你……别哭。”
一片白色柔光中,少典有琴伸手替夜昙拭去一滴眼泪。
“哭了就不好看了。”
“胡说八道,你哭起来才丑!本公主哭起来也好看得不行!”
“是是是……”
——————
蓬莱绛阙里,夜昙满眼泪,但面容十分扭曲。
这会儿他们吃的火锅……
她兀自在那狂塞肉片。
“呜呜……”
没一会儿又“哇”的一声——得全给吐了。
“怎么了?”
神君被她吓到了,赶紧上前替娘子拍背。
“可是太辣了?”开始他以为夜昙是被辣得停不下来。
可是……他尝了口她碗里的金针菇,还是她往日喜欢的味道呀。
“哇啊——”
夜昙悲从中来,直接甩了筷子,扑到夫君怀里。
“少典空心你欺负我……”
“昙儿别哭了,究竟发生何事?”
他隐约知道,当是分身那又出了什么岔子。
但,她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自己也不好细问。
“呜……就是这样嘛……”
于是乎,少典有琴抱着人哄了好久,然后,娘子还不怎么见笑。
没办法,只能使出杀招了。
“昙儿莫哭……你再哭,待会儿被宝儿看见了怎么办?”
对了,少典进宝还没下学,他们今日是提前开的饭,俗称——偷食!
“……”夜昙吸吸鼻子。
面子这东西某花其实不是很想要。
但这事关她作为家长的尊严!
“我要报仇!”清醒过来后,夜昙心中涌起滔天怒火。
火山昙现在非常想大大地喷发,将那一方世界都屠戮个干净。
袖子却被夫君牢牢拉住。
“昙儿,且慢!”
“怎么?”夜昙眯眼。
“你要拦我?”
时至今日,他们俩谁技高一筹都很难说。
“依你所言,这怕是观音大士的意思。”
玄商君斟酌着措辞。
得要劝住昙儿,又不能直接劝。
“……什么意思?”
“依我看,此乃因果……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算了。”
“什么因果?”火山昙叉腰,眼神都在蹿火。
“……”怕是从前那夔牛的因果,但他不好说。
最终,神君只好憋出一句。
“佛说……不可说。”
“你……你个傻瓜!”
夜昙气得,白眼翻得像冒泡的火锅汤底。
“昙儿,别气了。”
少典有琴依旧将人揽在怀里。
半晌,夜昙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闷闷的。
“那……下一顿暂时不吃牛肉火锅了吧。”
“好。”神君即答。
“话说你都是怎么吃牛,啊呸,骑牛的呀?”
“我……没骑过啊。”
玄商君有些赧然。
夔牛是用来撑蓬莱绛阙灵兽苑场面的。
“我骑过了!”
果然,夜昙公主嘚瑟了。
“我跟你说哦,骑你……啊不是,我是说骑牛!牛!”
夫君眼神波涛汹涌,夜昙公主不得不改口。
“还挺有趣的哦。”
“……”玄商君无语。
他还能说什么?
现在总不好趴下来给娘子当坐骑吧?
待到晚上……床榻上,那说不定还可以。
夜昙没体会到夫君的歪心思,还兀自在那生气。
“不过哦,你自己还给你牛挂铃铛呢!我给你穿个马甲怎么了,你还不情愿!”
“啊?”
这事怎么怪上他了?
——————
因缘世界里,夜昙飞上云头。
祁连山这日刚好云开雾散,阳光似雪般透亮。
她开始撒骨灰。
山里瞬间飘起了雪。
将他的残魂散入山川湖海。
风掠过她鬓角时,是他。
雪落在她掌心时,也是他。
夜昙将空骨灰罐子丢在乾坤袋里。
又拿出个刚刨好的牛角簪子,戴在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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