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百骸·九·玉堂春[番外]

他们又穿过臻莽丛林。

枝叶盘错如鬼爪拦路,湿漉漉的藤蔓泛着森森绿芒,垂下来,蹭过夜昙肩头颈侧,凉得人一惊。

夜昙玩心大起,忽地努嘴,手指轻抬。

她那坐骑夫君登时变了只斑斓猛虎,金瞳如焰,斑纹似火,一声低吼(惊得!)震得林间叶落如雨。

夜昙悠哉悠哉侧坐虎背上,脚尖一晃一晃,专挑那林深叶密处钻,瞧见个小精小怪惊得窜跳,便笑得花枝乱颤。

正得意间,忽见前方枯枝簌簌一动,钻出只硕大黑虫。

那甲壳油亮如泼漆,长足生满倒刺,竟有半人高矮,两排复眼森森转着暗绿冷光。

这名副其实的大虫才一现身,驮着夜昙的大虫竟浑身一僵。

他“嗷——”地低呜一声,鬃毛炸起,止步不前——显然是怕得紧了。夜昙光顾着翘脚,一时没坐稳,险些滑下虎背。

她手忙脚乱地揪住一撮虎毛,开始说些风凉话:“有琴不怕不怕呦!你现在可是大老虎——咱们可以把大虫打得满地找牙!”

少典有琴:“……”

———————

就这样行来走去,沐风栉雨。

二人终于来到了那个落跑公主出生的国家。

这个国家的国师,是诸祸根源。

这会儿正高居于庙堂之上,俯视着带来口信的异乡草民和她的……牛。

夜昙虚以为蛇,同人周旋了半日。

这天,忽然闻得了敌军扰乱边城的消息。

若要谋国,必要建功。

若要建功,必要抓住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电光石火之间,夜昙很快有了决断。

“有琴,你且在此处等我。”

后者却不愿放开她。

“你……又不要我了?”

“怎么会?”

夜昙拍拍人背,安抚一番,又捏捏人脸颊。

“我只是想要把那个人的意志给实行了。”

回头再去问观音要点福报什么的。

嘿嘿!

夜昙公主心里头的算盘打得哗啦啦作响。

“那……为什么要我留下?”

少典有琴有些不情愿。

“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

“哎呀,谁知道那老狗能搞出什么花样嘛,你留下帮我监视他!”

说罢,又在乾坤袋里拿出万霞听音,塞进去。

“这是?”

“我教你用!”

见夫君一脸憨样,夜昙公主那还不得手把手教呀?

当然了,揩个油调个情什么的,也是顺理成章。

——————

玉堂春深,碧瓦生烟。

金甍映日,光摇绮殿。

廊腰缦回,水殿清阴。

风动花雨,轻洒御阶。

流霞半卷,珠帘自启。

烟霞渐远,日色将融。

一殿春晖。

少典有琴被一个人留在宫中苦等。

日暖月寒,没有她,不过是寻常一天。

他正待回殿,一抹黑袍却出现在身后。

“国师大人?”

来着正是夜昙口中的最大敌人。

临走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远离他。

少典有琴刚想客套几句便走。

可国师下一句话就让他的脚步顿在半空。

“她回来了。她要见你。”

“她在哪里?”

万霞听音最近他都打不通。

事实上,夜昙在外头打架打得开心了。

然后万霞听音啥时候掉雪地里的都不知道。

那厢,少典有琴联系不上她,自然心焦。

“随我来吧。”

——————

“你可知道,如今前方战事不顺?朝中流言四起?”

“你说什么?”

夜昙的实力,他也是知道的。

按理来说,不应该有什么事。

可没有她的消息,他还是有些不安。

“我说,那个妖女临阵投敌,还派人绑架了小公主,大公主想必也是她杀的。”

国师虽然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但一番话说得,胸有成竹。

他是料定,对方法力低微,绝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你想去见她么?”

“你……为何帮我?”

“因为……她给了我法宝。”

国师捋了捋自家胡须。

“求我带你去找她。”

“……”

少典有琴虽然心下怀疑,但他不敢真的赌这一把。

万一……国师说的是真的?

如果她真的需要他,正在等他呢?

他冒不起这个险。

她的安危,重于他的一切。

所以,发现国师并不想带自己去找夜昙时,他倒也没有太惊讶。

“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是真心想帮她的。但是……她不同意。”

国师觉得,此生,自己修炼得最佳的本事,可能就是忽悠人吧?

人帝也好,妖孽也罢。

“为何?”少典有琴有些莫名。

虽然他不了解夜昙的底细,也知她绝非顽固守旧之人,不会因为国师曾经是敌人,就拒绝他的帮助。

除非……那并非真心的帮助。

下一瞬,老国师便给出了一个他无从拒绝的理由。

“因为,救她需要你的协助,她怕你受到伤害。”

————————

“若如此,我……当真可以救她么?”

“当然。”

国师负手而立,仿佛黄昏时分那漆黑的影。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本座便能救她。”

“……”

他还有别的选择么?

“……好。”

据国师所言,被冤枉吃了小公主,杀了大公主。

还临阵叛逃。

这些罪,名光一个都足够夜昙喝一壶了。

他当然不知道夜昙的恶霸属性——根本不可能在怕的。

少典有琴不知国师究竟意欲何为,只是乖乖束手就擒。

他不在乎对方要把自己如何,但……夜昙万万不能有事。

他还在囚室里意外遇到了另一个人,便拼尽全力,将被囚禁者传送给夜昙。

还好……夜昙送过他一些贴身之物,他又学了传送阵。

希望她能够顺利躲过那些阴谋暗算。

边关。

打仗打得新鲜的夜昙正和突如其来的小不点大眼瞪小眼。

小公主哭哭啼啼,根本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

夜昙这才知道可能是出事了。

但即使是她,现在也没办法闪现。

……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分身的发挥多少会有点问题?

或许是因为这是观音造境吧,她的法力受到了点限制。

夜昙咬咬牙,横横心,将法力都用在战场上。

一天一夜的鏖战,打得敌人落花流水,便赶紧策马回京。

————————

自己的人质丢了,国师当然发现了是谁在搞鬼,遂将他变作老虎,囚于牢中,陈于堂上。

宫人虽诸多畏惧,但因着笼中之虎无甚威力,加上惋惜自家两位公主的命运,怨恨夜昙的欺骗,便也时常拿些石头子扔他。

当然不会有饭食,又经多日折磨,老虎已然奄奄一息了。

又过了十天,夜昙公主凯旋。

对于一个弱小的帝国而言,一场胜利,足够平息一切谣言。

至于损失几个公主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这小公主现在还全须全眼地回京了,这会儿正抓着女魔头夜昙的衣摆呢。

皇帝陛下很满意,杀了几个传谣言的官吏,又严令虎妖怪的事不可泄露半分,便是揭过。

国师破天荒地迎接了夜昙,还约她吃饭。

夜昙公主欣然赴约。

别的阴谋她不管,吃饭可是头等大事呀。

国师让弟子给夜昙布菜,那队伍从桌边排到门边。

夜昙脸面大得很呢。

一大盘冰冻的血肉,连同骨头齐齐被下到汤里。

夜昙瞅了瞅噗噗冒泡的锅,皱了皱眉。

“牦牛火锅啊?”

这次,她并未如同往常那般兴奋。

她有琴呢?

这老匹夫到底把他抓哪里去了!?

怎么还不跟自己谈判!

然而,此时,她只能不动声色。

否则便失了先机。

“骨头呀……”

夜昙兴趣缺缺,摔了筷子。

“本公主我不吃牛肉了!

至少在这个世界里!

是的,蓬莱绛阙里,她有琴刚给她架上了火锅。

“你请我吃饭,到底有什么事?”

“公主就如此在意他?”

国师似笑非笑。

“老夫以为,你们并不合适。”

“我们合不合适要你管?”

夜昙简直莫名其妙。

果然国师没一个好东西……哦,她有琴也当过国师,那没事了~

“本公主就是喜欢他,怎么着?”

就是不想让他受苦了。

这辈子已经很苦了。

还是下辈子再说吧。

至于你这老狗,不过是表面光鲜的一滩烂肉!

要不是因为在大士缔造的境界里,她早用美人刺把这老匹夫剐了作狗食火锅了。

不行不行,他比这火锅肉都差远了!

夜昙随手扯过丝帕,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汤渍。

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台上酒盏。

不行,离光夜昙,你要沉住气。

她倒是要看看,这老狗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公主请。”

老国师在那续酒,夜昙突然发问:“你喜欢吃什么?”

“什么?”

这个问题,国师万万没想到。

“我是问你,你最喜欢哪件衣服,哪朵花?你有爱过一个人吗?你这一辈子,跪拜你的人必是众多,你真心待过谁吗?”

国师一脸茫然。

这女人究竟在说什么啊?

“你延长了寿命,也增长了修为。你活了无数的年月,可是你的亲人呢?你的爱人,你的朋友呢?想必是一个都没有吧。就算天道留情,赐你千年万年,你也注定阴暗孤独。”

“……”

国师张了张嘴,他无话可说。

那些被人轻贱的往事,最艰难的岁月,乃至后来被供上神坛,众生仰望。

这些年的桩桩件件,他都记得。

可是,什么是自己最爱呢?

权力?胜利?

“你从不为他人着想,于是也没有人为你着想。天道不曾偏坦,人间就是这样。”

“……”

国师深吸一口气,食物香气延绵不绝。

他凝视着沸腾的火锅,轻声道:“是啊,人间就是这样。”

在灰白的汤底里,只有牛骨头和血肉如火如荼,层层叠叠,泛着油脂。

“这肉你真的不尝尝么?”

再抬头时,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扭曲的笑。

“你不想知道,天道是如何对待你之所爱的么?”

“像你这种人……又如何会懂我的心情呢?”

看着夜昙在那不可思议,继而暴跳如雷。

最后开始神神叨叨,满嘴都是“你痛不痛!”

国师笑了,缓缓拄着拐杖离开。

殿门在他身后合上。

徒留一殿伤怀。

夜昙低头看去,那一捧牛骨泛着死白。

关节处裂开,渗着煮过后凝固的胶质。

“……”

她没想到,国师能如此大胆。

自从复生以来,离光夜昙纵横四界,如鱼得水,偶然马失前蹄,却也都有人保驾护航。

况且,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类型。

国师相邀,她也只以为,不过是为了用她有琴要挟她,得到点什么。

只要她能摸到他将有琴藏在哪里,事情便结束了。

“不会的,不会的。”

她喃喃自语,人却不由自主地靠过去。

炉火早已熄灭,夜昙用手捞开表面浅浅一层。

浓郁的骨汤底下仍有余温,蒸得她眼睛酸涩。

“不会的……”

指尖触到滑腻,是碎裂的筋肉,

她下意识要收回,却又不得不将整只手浸下去。

尖锐的骨茬划破了指尖,血在汤中漾开。

她竟全然不觉。

夜昙的动作越来越急。

浮沫翻卷,碎肉与白骨纠缠,层层沉渣被带起。

然而,她怎么也捞不尽。

总有新的碎块浮上来,零落不绝,好似无穷无尽。

若是将汤底倒了,又恐漏了什么。

浓重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她却无法停手。

过了许久,长夜将近,东方泛白。

一点金色燃了云霞,明媚到不可一世的光彩即将到来。

夜昙将捞出的骨肉抱在怀里,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尖利的唳啸。

霎时间,乌鸦群集而鸣。

天地再度变色。

——————

任离光夜昙绞尽脑汁,也买不到新一轮的后悔药。

她苦思冥想,施了个清洁诀,把从火锅里捞出的骨肉都好好洗了一遍。

随后又根据《混沌云图》的记忆开始胡乱捏诀。

试图自创个能让骨头显形的法术。

现下,这法术究竟是成功了……

还是她自己的幻觉……

其实连夜昙自己也弄不懂。

其实,捧着的那一堆泛白骨肉,虽然早去了香料,但上面还有炖煮的痕迹。

她有点想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话也说不出来。

“你……”

胸中千言万语,只憋出一句。

“怨我么?”

“你……不要我了么?”

“为什么?”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的!”

夜昙扑过去,抱住人。

“……对不起。”

夜昙垂头丧气。

“是我连累你。”

“是我想错了。”

她不该把他一个人留下的。

“不……”

一片光影中,少典有琴摇摇头。

“你没事便好。”

从来,都是他需要她。

夜昙抬起头。

“你又傻笑!”

她恨铁不成钢,继而又恼羞成怒。

“笑什么笑!本公主是个笑话么!”

“不是,怎么会……欸你……别哭。”

一片白色柔光中,少典有琴伸手替夜昙拭去一滴眼泪。

“哭了就不好看了。”

“胡说八道,你哭起来才丑!本公主哭起来也好看得不行!”

“是是是……”

——————

蓬莱绛阙里,夜昙满眼泪,但面容十分扭曲。

这会儿他们吃的火锅……

她兀自在那狂塞肉片。

“呜呜……”

没一会儿又“哇”的一声——得全给吐了。

“怎么了?”

神君被她吓到了,赶紧上前替娘子拍背。

“可是太辣了?”开始他以为夜昙是被辣得停不下来。

可是……他尝了口她碗里的金针菇,还是她往日喜欢的味道呀。

“哇啊——”

夜昙悲从中来,直接甩了筷子,扑到夫君怀里。

“少典空心你欺负我……”

“昙儿别哭了,究竟发生何事?”

他隐约知道,当是分身那又出了什么岔子。

但,她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自己也不好细问。

“呜……就是这样嘛……”

于是乎,少典有琴抱着人哄了好久,然后,娘子还不怎么见笑。

没办法,只能使出杀招了。

“昙儿莫哭……你再哭,待会儿被宝儿看见了怎么办?”

对了,少典进宝还没下学,他们今日是提前开的饭,俗称——偷食!

“……”夜昙吸吸鼻子。

面子这东西某花其实不是很想要。

但这事关她作为家长的尊严!

“我要报仇!”清醒过来后,夜昙心中涌起滔天怒火。

火山昙现在非常想大大地喷发,将那一方世界都屠戮个干净。

袖子却被夫君牢牢拉住。

“昙儿,且慢!”

“怎么?”夜昙眯眼。

“你要拦我?”

时至今日,他们俩谁技高一筹都很难说。

“依你所言,这怕是观音大士的意思。”

玄商君斟酌着措辞。

得要劝住昙儿,又不能直接劝。

“……什么意思?”

“依我看,此乃因果……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是算了。”

“什么因果?”火山昙叉腰,眼神都在蹿火。

“……”怕是从前那夔牛的因果,但他不好说。

最终,神君只好憋出一句。

“佛说……不可说。”

“你……你个傻瓜!”

夜昙气得,白眼翻得像冒泡的火锅汤底。

“昙儿,别气了。”

少典有琴依旧将人揽在怀里。

半晌,夜昙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闷闷的。

“那……下一顿暂时不吃牛肉火锅了吧。”

“好。”神君即答。

“话说你都是怎么吃牛,啊呸,骑牛的呀?”

“我……没骑过啊。”

玄商君有些赧然。

夔牛是用来撑蓬莱绛阙灵兽苑场面的。

“我骑过了!”

果然,夜昙公主嘚瑟了。

“我跟你说哦,骑你……啊不是,我是说骑牛!牛!”

夫君眼神波涛汹涌,夜昙公主不得不改口。

“还挺有趣的哦。”

“……”玄商君无语。

他还能说什么?

现在总不好趴下来给娘子当坐骑吧?

待到晚上……床榻上,那说不定还可以。

夜昙没体会到夫君的歪心思,还兀自在那生气。

“不过哦,你自己还给你牛挂铃铛呢!我给你穿个马甲怎么了,你还不情愿!”

“啊?”

这事怎么怪上他了?

——————

因缘世界里,夜昙飞上云头。

祁连山这日刚好云开雾散,阳光似雪般透亮。

她开始撒骨灰。

山里瞬间飘起了雪。

将他的残魂散入山川湖海。

风掠过她鬓角时,是他。

雪落在她掌心时,也是他。

夜昙将空骨灰罐子丢在乾坤袋里。

又拿出个刚刨好的牛角簪子,戴在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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