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虫吃光一地的食物,才会飞向其它地方。如今,竟是大部分都集中到了夜昙他们驻扎的县城。
最初的惊惶过后,官府开始组织起扑杀蝗虫的队伍。
百姓们也纷纷用钉齿耙、鹤嘴镐、耕地犁,搅打在地面攒动的蝗虫,一片断肢碎体的吱吱声此起彼伏。
那些虫跌下来,爬来爬去;又飞上去,拖出一条长长的阴影,伴随着难闻的气味,散布空中。
人们的扑杀虽厉害,蝗虫的数量也没有明显的减少。
蝗虫一层盖着一层,在土地上,树皮上乱攒乱动,长长的腿纠缠在一起,拼命蹦跳,直跳到牲口身上。
除非用火,不然灭蝗难以见效。
可大火会烧光一切,农田、居所,轻易不能动用。
若要蝗虫自行退去,又只能等它们将一切可以啃食的都吃完。
终是两难。
此时,暾帝一行人所居驿馆已然门窗紧闭,若非如此,会有蝗虫从开着的门窗与烟囱中蹿进来。
整个行在甚至连喝水都成问题,因蓄水池、池塘、水井、养鱼塘,所有的水源都被污染了。
此间县令虽早得了皇帝巡幸的消息,也做了很多准备,但人力到底有限,既挡不住暗处的人事之变,也挡不住铺天盖地的自然之灾。
闹成这样,灾情想瞒也瞒不住了。
一群臣子正跪在暾帝面前请罪。
离光旸脸色铁青,不发一言。
他的身边除了青葵,还有一个小孩子。
正是夜昙之前送去给青葵诊治的那个。
青葵正将手中的糕点分给孩子。
见状,离光旸终是长叹一声。
“葵儿,待会儿你拿些钱币给他吧……”
“父皇放心,青葵明白。”
看着开开心心吃着糕点,似乎无忧无虑的孩子,暾帝更不愿去理会跪着的那一堆禄蠹。
一阵阵疼痛爬上他额头,离光旸忍不住喃喃自语。
“葵儿……你说……一个君王给一个子民行善……这能算‘善’吗?”
如今,他甚至不敢想,自己的治下,究竟是副怎样的情状。
“……父皇,这自然是善。”青葵轻声道。
“见善而行,终归不是什么错事……”
“当然是善了!”一旁站着的夜昙更是狂翻了好几个白眼。
包括她父皇在内,这屋里,尽是些有钱的,有权的。
这些人都高高在上惯了,根本想象不到,那一点点钱对一个普通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常在魍魉城行走,也算知道一些生民疾苦。
“父皇,你也该好好看看你治下的百姓了,不要总把责任推给别人!”
比如她,哼!
“……公主。”玄商君在一旁扶着夜昙。
她这话会不会太刺耳了些?
“你闭嘴!”暾帝果然恼羞成怒。
“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夜昙转身就走。
她还不稀得说呢!哼!
都快没水喝了,浪费她口水!
“公主!”玄商君赶紧跟上。
留下气得冒烟的离光旸和一脸为难的青葵。
“昙儿!”外面情形不明,青葵自然担心。
“你让她走!”
偏生夜昙走出去还不及时关门,几只硕大的蝗虫甚至快飞到暾帝脑门上了。
“你们都知罪嘛!”
最终,还是那群官员们承受了暾帝烧到头顶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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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轮番的捕杀驱赶,飞蝗大队已逐渐飞离驿馆区域。馆外,一队队士兵正搬运着街上的无名尸体。
摔门而出的夜昙对眼前的一切多少有点好奇,她撇开玄商君的手,单脚跳着,自个儿偷偷缀着那群士兵。
玄商君只能在后面跟着。
至于那群士兵,他们手上都有活要干,一时间也没人特别注意夜昙。
等运送尸体的士兵离开,夜昙偷偷进了停尸棚,掀起白色粗布的一角。
“呕……”
她立马就将布放下了。
“公主,你怎么样了?”见夜昙扶着棚柱,弯腰呕吐,玄商君赶紧快走几步,上前帮着拍了拍她背。
这孩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拦不住。
“呕……”夜昙还在那干呕。
她缓了一会儿,抬起头,“小玄子,我刚听他们说,县令把之前拦我们车的人吊在城门那,现在都被啃得差不多了……”
可能就像她刚才看到的尸体一样,就那么几丝血肉连着……
想想就恶心。
“呕……”
闻言,玄商君微微皱眉。
“……公主,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听她形容这尸体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寻常的蝗灾。
他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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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蝗灾的关系,微服的大队被迫停下来休整。
是夜。
原本应是个满月的晴夜。
因为蝗虫的缘故,窗门都被玄商君封得死死的。
只有模糊的月光透进了窗户。
“今日的事,你怎么看啊?”
夜昙趴在床上,晃着脚。
白日里蹦跶了许久,她的脚又有些疼了。
玄商君坐在用她借来的几把椅子拼成的榻上,向夜昙公主汇报今日见闻。
夜昙拿下巴指了指桌边的瓜子。
听故事嘛,怎么能少了零嘴~
没错,距离吐得七昏八素还没过多久,夜昙公主的胃口就回来了。
适应能力不可谓不强。
少典有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去看夜昙那乱翘的脚。
想到她脚伤未愈,他只好起身替她拿来瓜子。
“太晚了,少吃点。”顺便还替她沏了杯茶。
夜昙摇摇头,示意自家小玄子喝茶。
现在要搞点干净的水都有些不方便。
“你都听到什么了?”她自己则抓了把瓜子开始磕。
“公主,我去城门那里看了,那里……”的确惨不忍睹。
想到这里,玄商君也没心情喝茶了。
“县令刻意隐瞒灾情,又派兵镇压。同村老弱妇孺惨死。乡民……已渐成反叛之相。”
“什么?!”夜昙的小手一抖,瓜子撒了满床。
不是吧,真的有人要造反了吗?!
“……公主放心,我已和青葵公主……的内侍说了。”凭他现在的身份,还真不能轻易见到那位未来天妃。
“只要早做部署,应是不会生乱。”
“……你之前不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现在王土就要更名改姓嘞!”“辱父欺君”,不是没有原因的。
夜昙往床里滚了滚,好让自家小玄子帮忙收拾满床的瓜子,还没忘了从床上捡了颗瓜子扔嘴里。
“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她的语气里甚至带点幸灾乐祸。
“……”玄商君满脸复杂。
《孟子》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当时她的那篇文章……也算有几分道理。
“可暾帝也只是遭人蒙蔽罢了……”
“可他无能是事实。”夜昙依旧犀利。
“一个无能的君主,即使遭遇了刺杀……也只能受着吧?”
就和她一样。
“公主!”少典有琴向夜昙摇了摇头。
“慎言!”
“哼!”
“时候不早了,公主该就寝了。”
玄商君将夜昙那叠吃了一半的瓜子没收后,便躺上了简易床榻。
“小玄子,你睡着了吗?”夜昙闭了会儿眼睛,又忍不住睁开。
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加上早晨还在车里睡了好久,现在她哪能睡得着嘛!
“……”少典有琴闭目不答。
经验告诉他,只要自己一搭理她,她就会叽叽呱呱讲个不停。
“小玄子~”
“睡觉!”
“哎呀人家一点也不困嘛!”
“小玄子,你知道我为何那么热衷做沉渊恶煞吗?”
“……”玄商君装睡失败。
她抛出的是他很想知道的问题。
“你不就是觉得乌玳很厉害吗?”他可比乌玳厉害!
“公主……”玄商君想起昔日上书囊的同窗,“其实神族就有不少比乌玳本领大的青年才俊……”如果她想,他甚至能帮忙引荐。
不比乌玳强吗?
“不仅是因为沉渊族强大,可以无法无天……”
“还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做人真的很苦啊……”夜昙的声音小了下去。
有道是……人间万苦人最苦……
这苦当真没有下限。
食肉寝皮,血肉不存……
不出这宫门,她根本想不到。
“其实以前……”
漆黑的夜里,非常适合忆往昔。
“……”好了,这下他也睡不着了。
玄商君看了看床上号称不困,却已经睡得很香的公主,起身走到窗边。
大概没有什么比渴望不当人……更像凡人的愿望了。
白日,他找机会细察了那些尸体。
样子的确非同寻常,寻常蝗虫啃咬,断不会至此。
从地震到蝗灾……
玄商君心中咯噔一下。
这一连串的灾害……会不会是归墟异动导致的连锁反应呢?
归墟……
自己到底该不该插手管人族之事?
少典有琴伸出手,盯着看了会儿。
现下他法力不够,若真去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万一自己出了什么意外的话……
归墟怎么办?
而且……
玄商君还是挺怕那些虫子的。
想了想,他将窗推开了一条缝。
天垂象,见吉凶。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示神也。
窗外星辰黯淡……
这蝗灾恐怕是不会轻易停歇。
屋中不知何处传来跳动的响声,似鸣虫翅膀的鼓动声,又若柴火高温下的爆裂声。
也许今夜,他是注定无法入眠了。
“唔……”床上传来了一些动静。
玄商君看过去,原是夜昙翻了个身。
“我原以为我是这个世界最惨、最倒霉的人,没想到不是啊……”
她方才是这么感慨的。
故人不独亲其亲……
“哎……”少典有琴叹了一口气。
这蝗灾不解决,他家这位公主可能也有危险。
朝臣们会如何借题发挥,他能想象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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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咦?小玄子你去哪儿?”夜昙公主脑袋上顶着床被褥,整个人裹得像个粽子。
“我去外面看看。”玄商君继续轻描淡写。
他想去调查此次灾情的源头。
“哎呀一起去一起去~”夜昙欢快地掀开被子,兴奋得跟要去参加庆典似的。
“……”
整装完毕后,无人看管的二人来到街上。
蝗虫暂时退却,但没有人知道,下一波飞蝗何时会来。
当然,灾还是要救的。
路边临时搭建的粥棚里有些喧闹,不少人在推挤、插队。
“哎呀我不活了呀——”一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我早起排队等了一个时辰呢!”是人都能瞧见,那锅里不剩多少了。
“我看见了!那个人是插队的!”夜昙忍不住插嘴道。
那妇人的言语,也曾在她心头滚过。
“你们是什么人!去去去!”兵丁怎么可能买一个小丫头的帐呢?
“奉青葵公主之令,前来视察救灾情况。”玄商君一边搀着人,一边掏出一块腰牌来。
还好昨日他接了青葵公主给的令牌。
“不知是上官驾到,恕罪!恕罪……”几个士兵看到令牌,也不再装聋作哑了。
他们拉开人群,开始维持秩序。
“哎呀,这才对嘛!”看着重新排好队的灾民,夜昙理所应当地颐指气使。
“……”玄商君盯着那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灾民。
……要不要插手?
父帝总是跟自己说——神族的尊严……是重中之重。人族以神族为尊,一心仰慕神族,但和神族是完全不同的物种,二族之间……自不必多有来往。
神族可在某些时候庇佑人族,但需谨记人族狡诈而天道无亲,不必过于慈悲仁善。
人神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而已。
从前,自己并不觉得父帝说的有什么问题。
可现在,他是越来越不懂父帝了。
父帝他明明看不起人族,又为何要定下自己和人族公主的婚约呢?
而且……
师父曾说过,神与仙,多有不同。
神有救济之能,御灾患、庇生民,对民众有怜悯之心。
仙,则志在修炼飞升,鲜有推德以及人者。
神族,不当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去施恩人族。
济世安民,当深入民众,做到祷雨雨应,祷疾疾瘳,求嗣而得嗣,求药而得药;设身处地,仁爱众生。
这不是为了神族荣光,而是为了无愧天地,无愧于心。
师父他……也是因为大爱,甘愿为苍生牺牲的。
而不是为了“救世主”的虚名。
救一人,亦是善。
就如他们昨日救那孩子一般。
怜贫济困是正道,师父……也会希望他救人的吧?
对吗,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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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玄商君的不祥预感再度成真。
晚间,一波新的蝗虫就来了,搞得暾帝焦头烂额。
现在,他正四处派人寻找灭蝗良策,所谓的能人也找了不少,终究是莫可奈何。
白日,带着公主,多有不便,趁着夜昙睡熟之际,少典有琴才偷偷从窗户翻出。
先前他已用传音符知会了城隍。
突然接到署名为“玄商君”的帖子,城隍虽然将信将疑,却也不敢怠慢,很快就给了反馈——一个地址。
玄商君按照那地址,来到了一座不起眼的道观前。
观前真如城隍所述,拴有一大肚毛驴。
“你是玄商君?”说话的是一位身披黄褐色斗篷的老妇人。
“正是。”
“呵……”妇人嗤笑一声,“四界皆知,玄商君正在天界闭关。”
她虽然只是个地仙,但消息也不至于那么闭塞。
“……”看来,的确如他所料,这个时间的自己还在玄境。
否则天上早就乱套了,不至于如此平静。
“咳咳……本君究竟是何身份……不重要。”作为信物的玄珀不在身边,他暂时无法自证,多少有些尴尬。
“蝗神,你如何能停下这场蝗灾?”
“我看你大小也是个神”,土黄色的斗篷盖住了妇人的脸,玄商君看不清她的眼神,“但你也该知道,这是天灾,我不过是顺天而为。就算你告到天帝那里,也没有用。”
“……”的确,就算自己告到父帝那里,他也是不会徇私情的。况且现在自己还上不了天。
“你究竟如何才能罢手?”少典有琴皱眉。
天灾虽说是有相应指标,但严重程度却是由主管灾异的神仙控制,这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不难看出,这位蝗神还借着天灾之名,帮助那些蝗虫修炼,以至有不少人身亡。
偏生地震刚过,一切看起来又合情合理。
“若罢手,我能有什么好处?”她只是地仙,还要靠播撒蝗灾来赢得香火,兴旺族中。
“要什么,但说便是。”玄商君负手而立,眼神扫过殿中的角角落落。
殿中陈设简单,唯有神像旁供着一副大大的地图,其上还有密密麻麻的红线。
“你是神,没错吧?”妇人的语气游刃有余。
眼前这个小年轻……虽然看上去器宇轩昂,的确像是有背景的,却又是个法力不怎么样的神。
那她为何要怕他?
“是。”
“让我停止蝗灾,那我族人便没有食物,修为也上不去……”妇人一脸为难,“若你能用你的血喂养它们,那我可以答应你停下这次灾异。”
神血自然远胜凡间生物,这笔买卖若能成,她可是赚大发了。
“……”闻言,玄商君默然不语。
一时间,他还不能决断。
喂养蝗虫,到底要多少血,他拿不准。
而且放血给虫子……
想想就觉得很恶心欸!
若是自己真有不测……到时候归墟怎么办?
若是父帝,一定会命令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吧?
眼前的灾民,未来的四界……孰重孰轻?
“既不愿意,就请便吧。”见人迟疑,妇人便背过身去,不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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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县丞每日起床的第一反应就是先摸摸脖颈,确认自己的脑袋还顶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再开始新一天的惶惶不可终日。
县令已被暾帝罢免了,现在有天大的事……
可都得他顶着了!
此时,县丞正独坐大堂,皱着一张苦瓜脸。
由于连日指挥救灾,加上担忧被罢免,他已疲惫交加,便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大人。”
真是冤家!就不能让他多睡片刻嘛!
县丞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面前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公子。
“你是……”
来者正是少典有琴。
因为托梦要消耗法力,他就在街边随便买了些能让人神志混乱的**散,然后下了点在县丞的茶水里。
所以,县丞此时其实是醒着的。
这一套……自然都是在夜昙公主的话本里学的。
没想到事情居然真能如此顺利……
玄商君颇觉新奇,对夜昙公主的话本子又添几分信服。
“找我何事?如今蝗灾当头,本官无心审案。”县丞朝人摆摆手,“若要伸冤,还是等蝗灾结束了再……”他怎生如此命苦,睡觉的时候还要当青天!
“蝗虫肆虐,生灵疾苦。本君……是特来告知灭蝗之策的。”
“你有应对之策?!”
现在,灭蝗是县丞最关心的话题,一听此话,他便来了精神。
“速速讲来!”病急乱投医,即便是梦里来找自己伸冤的鬼,他也不想放过。
“去找一人,良策在她身上。”
“你说的那人是谁?”县丞止不住催问,“现在何处?”
玄商君闭上眼睛,尽量做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高人之感,“此人乃一身披褐黄色斗篷的老妇,明日午时,她会出现在南来的大路之上。届时,她会骑一头大肚子的母驴。你们需提前准备好香案贡品,诚心请求。”
那蝗神精得很,但他自是知道散播灾异的套路。且她那行瘟地图……他亦熟记。
至于他为何特地来找这县丞……
当然是因为比起忽悠暾帝,忽悠地方官员更简单。
所谓“近墨者黑”,不知不觉中,玄商君已学了不少夜昙的骗人套路。
“这……”县丞将信将疑,“你说的那妇人究竟是谁?竟有如此能力?”
“她是蝗神,焚香祷告后向其求情,让她签署此契,则蝗灾可免。”
说着,玄商君便化出一纸文书。
“多谢仙人指点迷津!”这会儿,县丞也不吐槽人家是什么孤魂野鬼了,径直走到玄商君面前倒身就拜,“若真能奏效,阖县百姓都会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不必。”玄商君转身就走。
“等等……”等县丞真的清醒过来,衙内早已四下无人,神鬼不见。
“师爷!师爷!”县丞盯着案上契约愣了半晌,才开始大叫。
“大人,不知您唤小人何事?”师爷颤颤巍巍地跑进了堂。
“你快来看这个!”
说罢来龙去脉,县丞又开始犹豫。
鬼神之事……如何能信?
自己怕是真的累着了,才会有此一梦。
“师爷,那依你之见……”
师爷思量片刻,向县丞一拱手:“大人不必为难,事已至此,依学生浅见,咱们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他和家人也深受蝗灾之害,“请您下令吧!”
——————————
翌日。
县丞便率领众人早早来到南来的大路上,摆好香案,只等蝗神驾临。
一干人等皆是心急如焚,望眼欲穿。
终于,午时到了!
大路上果然走来一头大肚子的驴,上面坐着一个身披黄褐色斗篷的老妇人。
县丞急忙率领众人焚香礼拜,等老妇人走到跟前,他又一个箭步冲到驴前,率先跪下磕头。
老妇人却是不理,驱赶着驴就往前走。
“神仙且慢!”
县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蓦的站起身来,一把抓住驴的缰绳,死活不让人走。
事关他的小命啊!他当然要拼了!
“你到底什么事!”老妇人用手边鞭子抽打了他几下,无奈县丞还是一直死死抓住缰绳。
“求仙姑大发慈悲,收了神通,免除本地蝗灾。”县丞双手递上契约。
“若是仙姑不答应,那下官等就长跪不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妇人不耐烦道。
她好歹也算是个神,此时,祭祀仪礼皆备,就不能无故不理一方官员的请命。
“是,是一位年轻的公子……不不不……神仙告诉下官的。”
“……呵……”老妇人盯着县丞看了一会,忽然冷笑。
“你且去罢,此次蝗灾不日就会停止。”说着,妇人,连同县丞手中举着的那页纸一并消失不见。
————————————
“你待在这里干嘛啊?!”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
玄商君都不用转头,就知道来者何人了。
“公主,你怎么来了!”枉费他特意请假来这城隍庙。
“我来找你啊!”
这几天,蝗灾总体在好转,但今日却很奇怪,蝗虫群起,径直向一处飞去,又有那么点卷土重来的意思。
小玄子还忽然和自己请假,说什么要去见认识的朋友。
他在这里怎么可能会有认识的人嘛……一定有阴谋!
夜昙表面上很是爽快地批了假,实则偷偷跟上人,一路蹦来这城隍庙门口。
“你还愣着干嘛啊!这里很危险!”
她抖了抖身上的大斗篷,一把抓住玄商君的手臂,“你快跟我走!”
“我不走。”玄商君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疯了啊!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啊?!”眼见着蝗虫越聚越多,夜昙有些急眼,忙着拍打落在他们身上的虫。
“公主,我跟蝗神……有个契约。”玄商君抬头看了眼天上成群而来的蝗虫,尽力维持着平淡表情。
虽然就如夜昙所说,自己也可以害怕,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如今,正是兑现承诺之时。”他利用人族官员与祭祀仪轨胁迫了蝗神,日后她难免会报复。
“你答应了什么?”
“公主,蝗神说我的血……有些特别。”玄商君尽可能轻描淡写,他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我需要放一些血喂蝗虫。”若非如此,不能善了。
“傻瓜你被人骗了啊!”夜昙向来不信神神鬼鬼,下意识就认为自家小玄子是被神棍骗了,立刻就想去抢刀。
“什么神啊……都是胡说八道!”
“是蝗神。算了……”看着一脸倔强的夜昙,玄商君知道,再说什么她也不会信。
他几下就避开了夜昙伸来的手,拿刀在臂上划了一道口子,又将手臂平举于空中。
“公主,不会有事的,我自有分寸。”放血归放血……那至少也得保住自己的性命不是。
“你快些回去。”如今,这血相当于过了明面的祭品,量蝗神也不敢如何。
“我不要!”夜昙公主一直主意很大,“你不走我就不走!”
“公主……”
玄商君还想再劝,夜昙却驳得他无话可说。
“你不是说你不会有事的吗?”
“那干嘛要赶我回去?”
“你说啊!”
“……那你去里面躲着吧。”玄商君无奈。
他承认,自己很不擅长对付这个小姑娘。
“不要靠我太近。等我喊你再出来。”
“……不!”
“夜昙!听话!”
蝗虫已经聚集过来,还都是有些道行的,玄商君难免焦躁起来。
“哎呀没事!我怎么会打无准备之仗呢~”夜昙非常自豪地拍了拍自己胸脯,“这回我问姐姐借了很棒的东西哦~”说罢,她又开始摸胸,没多久,就从包得密不透风的斗篷里拿出一件暗红色披风。
“当当当当~”
“看我的法宝~”
“公主,这不是……”
“是东方日出之国朝贡来的火鼠裘。”夜昙展开披风,踮起脚,有点笨手笨脚地开始帮人披上衣服。
“姐姐说了,传说中,火鼠不知暑,能在火里存活,其毛皮亦可辟火。不过,那其实是一种名为火浣布的特殊布料织成的……”青葵对绣花纺织一向很懂。
“……”玄商君盯着那布料,端详了一会儿。
这不是火鼠的皮毛。
丑阳山上有一种鸟,长得类似普通乌鸦,爪子却是红色的。它的羽毛就可以避免火灾。
的确是件宝贝。
玄商君将身上的披风拢紧了些,把夜昙一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只露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此时,夜昙的脑袋还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帽子戴好了吗?”她都看不见了!
“嗯。”
“你……还好吗?”她感觉他的手都在抖。
是不是流血流得太多了?
“我……没事。”
“就是……”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东西正沿着自己手臂向上爬。
当然不是因为怕痒什么的。
洁癖深重的玄商君对别人的触碰都非常敏感,更何况是虫子了!
真的又脏又恶心啊!他只能禁闭双眼,眼不见为净了。
“不过……”
玄商君“我能坚持”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夜昙便咧开嘴,用火浣布将他吸引蝗虫的手臂也给盖上了,顺便还倒了些黏糊糊的东西在上面。
“嘿嘿~”
“你做……”少典有琴睁眼的时候已经晚了。
“等等!”
话音未落,夜昙手中的火折子已经点燃了。
——————————
夜昙这猝不及防的操作,一下将停在玄商君手臂上吸血的蝗虫都烧完了。
“……”这下糟了!他要怎么跟蝗神解释啊?!
算了……他这算是……被动的背信弃义。若是她真要找人算账……也该去找一千年后的自己的麻烦。
玄商君自暴自弃地甩出一个法术。
那些还没被烤熟的蝗虫瞬间结了冰,成了冰雹虫,自空中成群掉下。
噼里啪啦的,甚至还打到了城隍庙外路人的头。
这样……应该行了吧?
这些虫吸了他的血,就算只是半死……也还能恢复吧?
玄商君略略心虚地看向地上还在蹬腿的蝗虫。
“这是……神迹……”
这几日,来城隍庙祈福的百姓也有不少。
先前看到蝗虫成群,他们纷纷找地方躲避起来,如今早已忍不住跑进庙中。
夜昙一把掀下盖着的浣布,在空中抖了抖,又将那烧得焦黑的衣服叠好。
她走出几步,见人还愣在原地,只能回转。
“还不走啊!”
“走吧。”对着一群跪拜叩首的百姓,玄商君心里也有些发麻。
他很不擅长应对这些事。
“敢问大人是城隍吗?”一名看上去是乡长之类的儒雅中年人跪在路中间,拦住他二人,“多谢大人施展神迹,救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我等定会为大人重修庙宇、重塑金身。”说罢,他带着一群乡民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各位都起来吧。”
“我不是城隍,也不需要神庙。”至于修城隍庙……事关其他神祇,不是自己可以置喙的。
……明明是她才是大功臣的,他倒是成神仙了。
一旁,夜昙才偷偷翻了个白眼,就被少典有琴拉走了。
“公主,我们走。”
他简直是落荒而逃。
“欸……”夜昙被人拉着走了一段,才反应过来。
“他们真把你当神了啊?”
“……我不像吗?”
“不像。”答得飞快。
“哪里不像?”几次三番,他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
“我……才不信有你这样的神。”夜昙咬了咬唇瓣。
“哪会有神不要神庙的……”
“为何一定要神庙?”
“沉渊风俗秘籍里写了,天界神族最重面子的!”
“而且……而且……”救世者籍籍无名,也是不公。
又是沉渊人的恶意中伤!
玄商君紧了紧拉着夜昙公主的手。
虽然父帝说神族尊严才是重中之重……
“我师父说过,‘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神……”夜昙抿了抿唇,有点动摇。
“只要积德,祂就会帮我实现愿望吗?”
“会的。积德行善,甚至可以成神。”
“所以,公主”,少典有琴低下头,“记得要做个好人。”
“那我努力做坏事的话是不是就能成魔?”夜昙反应过来了。
她的志向可是每日都比昨日的自己更坏一点!
谁要做好人了!
“……”玄商君震惊之余,多少还是觉得这小姑娘有些好笑。
混沌浊世天人道,人心却要和天比高。
心气高……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比如她刚才火烧蝗虫……确实痛快。
思及此,玄商君忍不住拿手轻轻弹了一下夜昙脑门,“想什么啊你……”
“人家就是想要成为四界最强嘛!”夜昙摸着额头继续嘟嘴。
好人什么的……一听就不可能最强嘛!
这边,二人打打闹闹地往驿馆赶,那厢,蝗神的心情则是经历了起起落落。
她本是在酝酿着新的灾异,忽觉同族传来的异动。
本来,被个年轻后辈威胁,她是相当不爽的;得知徒子徒孙们分得不少神血,蝗神又开心起来。
算他识趣。
……这次她可真是赚翻了!
谁料之后就是突如其来的冰火两重天,搅得她元气大伤,忍不住吐了好半晌血。
待她镇定心神后,掐指一算,偏生又算出——这次冰火劫,居然成了自家徒子徒孙修行路上的劫数。
因得了神血和机缘,折算下来,渡过劫难的子孙比往年还多。
毕竟,以往每次布灾,被凡人打死的蝗虫数量也不在少数。
……这下好了,也不能谈报仇了。
这一轮下来,蝗神心情着实复杂得很!
史载,飞则蔽天,一半往西北,一半往东南,堕地堆积数尺,至月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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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你慢些走。”脚还没好利索,就乱蹦乱跳。
简直像是蝗虫成精了!
“哎呀,再慢就要赶不上了!”
夜昙看了眼少典有琴,想到他才放了许多血,最终还是放慢了脚步。
“赶上什么?”
“等下你就知道了~”
夜昙一脸神秘地在前头带路,直走到了一个店家前。
“老板,再给我来一包~”
“好嘞小姐!”
“给你~”夜昙将手中纸包递给少典有琴。
“这什么啊?”玄商君一头雾水地接过。
“买了点核桃给你补补脑~”刚才来找人时她就循着香气看上了这家店,还买了一包尝过了。
之前火烧蝗虫那油也是她在这家店里顺的。
“???”玄商君盯着手里的纸包,一脸惊愕。
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需要补脑”的评价。
“我?为何?”玄商君忍不住出言确认。
“因为你是个大傻瓜啊!”居然能做出放血引蝗虫这种离谱的事情来!
“我比你聪明!”明知自己不该和个人族小姑娘一般见识,不知为何,他就是忍不住。
“切~分明是我更聪明!”夜昙跳起来,从玄商君手上纸包里抢出两颗核桃,在手里盘起来。
少典有琴盯了一会儿夜昙的手。
“……吃核桃真的补脑吗?”人间的食疗方式和虫子种类一样,都属于他的知识盲区。
毕竟神族治病从来不会用食物。
“对啊对啊!”夜昙连连点头,语带戏谑。
“这你都不知道啊~笨~”
“那你不用抢我的”,玄商君试图将纸包塞回夜昙手上。
“都给你。”
“才不要呢~”夜昙一手盘着一颗核桃,以示自己根本没手能空出来。
“……”玄商君于袖中暗自捏了个诀。
夜昙两手盘着的核桃开始发光。
转眼间就成了琉璃质地的透明核桃。
“……哇啊!”夜昙吓了一跳,手里的核桃也差点飞出去。
这下她也不想着论谁更聪明了。
“你这戏法真厉害!你怎么做到的?”
和一开始那个烟花一样漂亮。
“秘密。”
玄商君扳回一城。
“欸,小玄子你别走这么快呀!教教我教教我!”
夜昙追上去。
她今天必须要把脑瓜子,啊不,是核桃给送出去!
然后把他的戏法通通学会!
“自己想吧。若能想出其中关窍,就算你比我聪明。”
“哎呀你站住!”
“公主?”街角处,一个内侍恭恭敬敬地向青葵行礼。
见人深夜不归,青葵便出来寻找夜昙,正将此情此景看在眼里。
“公主,奴去请夜昙公主过来?”内侍非常有眼色地上前搀扶青葵。
“不用了,我们走吧。”
看来自己的担心终究是多余的。
现下,昙儿又有了新朋友。
自己也替她很开心。
蝗神一节灵感:《聊斋志异·蝗神》
辟火鸟名:(鸟只)zhi3(鸟余)tu2——《山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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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十方六尘·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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