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的玄黄境中亦有许多宝贝。
其中不少是神奇的镜子。
溯源镜只能看到过去。
而过去是不能改变的。
那看它有什么用呢?
但据说有位神仙曾经试图改变过。
————————
灵台方寸山,
斜月三星洞。
“你是我师父?
还是我师兄?
你要是我师父就好了。”
离光夜昙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师父的场景。
她就像只叽叽喳喳的鸟围在他身边打量。
“你要是我师父就好了。”
“……是师父。”
哇,太好了,她师父好好看,本事也好像很大的样子。离光夜昙如是想。
但她很快就不想要这个师父了。
他总是迫她学那许多仙法。
她不想学,只想偷懒,想枕着师父的腿打瞌睡。
这洞天福地,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
这里有华丽的大宫殿,一点也不比姐姐的日晞宫差。
可惜,姐姐只能每年正旦的时候才能来看她一次。
但是她倒也不觉得寂寞。这里还有师父,还有师兄师弟。
师父每年都会送她生辰礼。
她十岁生辰时,
师父送了她一把兵器,是根紫色的花枝,花枝上带刺,又分三叶,每一叶都是尖锐利器。唯有顶端开了一朵兰花,花片白中泛蓝,显然淬毒。
师父告诉她,这宝贝名叫美人刺。
后来她又长大一点的时候,偷偷跑下山去,想要去找姐姐,不幸被师父发现了。
于是她就跟师父冷战了几日。
她故意当着师父的面,用美人刺划自己的手。
哼,谁让你总是把我拘在这里的,我要叛逆了!
可仅是师父看她那一眼,就叫她走不动道儿了。
那神色复杂,似是痛惜,又若哀怜,待她恍了个神,竟又觉出其中还带了一丝水色。
明明只是一眼,却叫她觉着,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如一曲琴音,余音袅袅,终归平静。
“昙儿,过来……”
师父的手拂过她的手腕,带着星光的袖擦过她裸露的皮肤,那伤口便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她又不傻,又怎会真的自残。不过都是她作给师父看的戏罢了。
但饶是她这般聪明脑筋,竟也不是很懂。
她只是划了自己的手,又没有伤着师父,师父为何会痛?
但她看着师父这样的眼神,就有些后悔了。
哎,她的叛逆计划还没开始就宣告失败了。
师父,你到底是在看什么呀。
害得她想了三天三夜,都没胃口吃饭了。
从小到大,她在山间,在洞里,都闯出过许多祸来。
她和师兄弟们赌博,还胡乱偷吃一种叫建木果实的禁果。
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饿了的时候刚好手边有这个果子,就当个零嘴吃了几颗。
后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情。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师父的床上,衣冠不整,钗环全乱。
她都记不起来了,好亏啊。
每次她闯祸,师父总是被她气得不轻。
但从来没打过她,最多罚她禁闭一天半天的,让她抄抄洞府里的规矩。
离光夜昙不闯祸的时候,
她就和师父一起吃饭。
菜色一个月轮换一次。
这些菜都好好吃,很合她口味。
她吃什么,师父就吃什么。
她还和师父一起读书。
她会在师父的书上画花,把他写的批注盖掉。
当然她顺便也练习练习仙法。
她可是师父的爱徒啊,天纵聪明。
修仙奇才,离光夜昙。
仙法么,她随便练练就会了。都是些小意思,小意思。
呃,还有就是继续背着师父溜出山门而已。
她下山的时候,常买回来些话本子,然后瞒着师父,一个人在那小花园里,一边偷看,一边傻乐。
故事里那些男人女人都好蠢啊,爱得死去活来的。
这些傻子究竟为什么要在那寻死觅活的?
离光夜昙想。
她这样的大聪明果然看不懂傻子的心思。
……呃……也有可能是她还不够聪明。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她想起师父他老人家经常放在嘴边的教诲,稍稍反省后,就蹦蹦跳跳下了台阶,去找这洞府里最聪明的人。
她冒着被师父发现自己偷看话本儿的风险,向师父求教。
师父,师父,什么是爱啊。
师父犹豫了半天,最后终是抵挡不住她的撒娇攻势,认命地叹了口气。
师父告诉她,爱就是想对一个人好。
师父对她就很好。
那师父是不是很爱她?
师父爱不爱她,她还没搞明白。
不过,
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
不行,她还是想知道。
她总是喜欢偷偷摸摸跟踪师父。
有一次她看到师父去了刑狱司,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事后,她特意去问执行刑罚的师兄。
师父居然是为了她。
离光夜昙不懂,又素来都是有问题就问的个性。
“师父,你为什么要去代我受刑啊?”
“你还有脸来问我,惯会躲懒,不好好修炼,这天雷你能承受得住?”她的师父又对着她叹了一口气。
师父每天都要对着她叹气,早就不新鲜了。
她选择无视,继续发问。
“可是,你是师父啊,这里你最大啊,你发发慈悲,免了我的责罚不就好了。”
“不可。”
“为何?”
“不能做徇私之事。”
她突然就眼泪汪汪了,抱着师父不撒手:“呜呜呜,师父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师父只是摸摸她的头,继续叹气:“昙儿,你要说话算话。”
——————————
离光夜昙近来总是反复在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只有她和她师父。
“师父,师父,我做梦梦到和一个很像你的人走一个桥。
我觉得那个桥,
可能是奈何桥,
也可能是鹊桥。
师父,你说呢?”
她没敢说梦里她还亲了师父。
她都能想象,师父又要暴躁地说她“成何体统”了。
她有那么大逆不道吗?
她的师父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并不打算回答她奇奇怪怪的问题。
师父好像很为难。
她想,她懂了。
师父。
师父啊,你总是教导弟子要知礼义廉耻,要襟怀坦荡,行事要光明磊落,要心怀大义,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
弟子可是您的爱徒啊!
除了那偶尔的暴躁,师父您大多数时候还算得上是清风明月,高洁伟岸。
在师父您老人家的熏陶下,徒儿我啊,是耳濡墨染,墨守成规,循规蹈矩,端庄持重~~
自然是立志做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徒弟,力争绝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
师父啊,你为何是我师父呢?
如果你是我师兄就好了嘛。
徒儿虽然不肖,却总不好老叫你为难。
师父啊,您老人家已经够老了,再生气容易让您老得更快。
离光夜昙笑着饮下杯中物。
其实杯子里那不是酒,是她偷偷买来的忘川水。
忘川之水,据说可以忘情,也不知道灵不灵验。若是那奸商胆敢骗她,她离光夜昙定是要追债追到天涯海角。
既然无缘,何必不忘。
天底下的男人这么多,她离光夜昙长得美,还聪明伶俐,又怎会在这一棵老树上吊死。
——————————
她是谁?她忘记了。
给自己取名字的那天,她刚好看了一出戏。
于是她就管自己叫白娘娘,还四处宣称自己是个恨嫁的小寡妇,随时欢迎有眼光的小郎君前来迎娶。
美貌的小寡妇在人间兜兜转转。
某一天,遇到了她那还魂的死鬼夫君。
啧啧,真是活~见~鬼~了,这叫什么事儿啊,她还没嫁呢,她夫君就死了。
不过,送上门的郎君,不要白不要。
“我来给你取个名字吧!”
“我有名字……”
她那死鬼夫君让自己叫他琴郎。
什么呀,白娘子应该和许仙是一对的。
“你还问我为什么,你真笨!”白娘娘嗔怪起这死鬼。
叫许仙多好啊,许你成仙,渡你成仙。
那她白娘娘不就能成仙了吗?
白娘娘有了夫君,还想要一个小青。
后来她就真的梦想成真,有了一个小青。
小青全名叫青葵,她不是妖怪。
小青说,她年龄比白娘娘大,白娘娘需要叫她姐姐。
切,姐姐就姐姐,反正她也不想被叫老。
就这样,调皮捣蛋的白娘娘,和她的死鬼夫君,还有端庄自持的小青姐姐,过起了一穷二白的日子。
“夫君,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早餐。应有尽有,供君挑选。”
桌上摆的是些不同种类的素菜。
他们没有很多钱,得省着点花。
其实吧,这些菜还是她那死鬼夫君做的,毕竟她一个小妖怪哪里会做菜嘛,只会吃菜。
她只是负责把夫君做好的菜从锅里捞起来,浇上点酱油,再分别摆个盘而已。
她那死鬼夫君,据说生前也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少爷,娇气得很呢,对菜品什么的,都很有研究。
她吃完自家夫君早上做好的饭菜,就把空碗盏一股脑儿都堆在厨房。
然后捧着小青姐姐织的几匹粗布,拿到集市上去卖。
姐姐的织工很好,但那布却卖不了几个钱。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钱买到更好的丝。
她卖完布,拿着几十枚铜钱回家。
戏文里说,七仙女和董永是你耕田来我织布,逍遥快活似神仙。
哼,果然戏文都是骗人的。
死鬼夫君回来后,他们就围在一起,吃小青姐姐做的晚饭。
晚上的菜总会好些,因为夫君赚了钱,就会给她买个鸡蛋呀,鹌鹑蛋,里脊什么的回来加个餐,让她和小青姐姐一起吃。
他自己倒是从来都不吃。
等用过晚膳后,她那好像什么事情都会做的死鬼夫君洗碗时,她就会从背后给他一个贴心的抱抱。
她会把半张脸贴在死鬼夫君的背上,闭上眼,听他的心跳。
嗯,她开始觉得,那戏文里,也不全都是骗人的。
她那死鬼夫君白日里会去替人卜个卦,代写书信什么的。
但那些相面算卦,都是骗人的。他每次就是翻来覆去地说说吉祥话,私下里他自己都不相信。
她也喜欢骗人,这么看来,他们俩甚是相配呢。
小青姐姐会医术,白娘娘就提议,他们可以开个药铺赚钱。
但是开药铺也要本钱。
她除了会骗人,其他的什么也不会。
小青姐姐却不肯放她去骗人。
但是有一天,她那死鬼夫君走夜路时突然就捡着一包银子。
所以小青姐姐就当起了那坐堂大夫。
白娘娘不会治病,就总是拉着夫君,撑着伞在西湖边上闲逛。
她那死鬼夫君是鬼魂,见不得光,修为怕是比她还弱上几分,所以她就让他出门别忘记带伞,后来还顺带着送了他一把绸伞。
他们就这样偷偷摸摸的躲在伞下,见不得天日。
但是琴郎总不愿意和她一起去走那断桥,说是不吉利。
可她最喜欢那白公堤了呀。
西湖风景六吊桥,间株杨柳间株桃。
这死鬼真是不知道什么是知情识趣。
——————————
夭寿啦!白娘娘被法海抓走了!
法海?法海是谁?
法海居然是天帝。
她区区一个小妖怪,面子可真大啊。
白娘娘就这样被提溜到阵前。
整件事情的起因居然是一个玉佩一样的玩意儿,她眯着眼端详了会,那状似玉佩的东西上还闪着蓝色的光,像星星一样。
她盯着“法海”手上那个玩意儿,据他说是叫玄珀,还是什么玩意儿的,她也听不清,总之是类似的发音吧。
还是什么神族至高权势的象征。
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
可是这玉佩又不是她偷来典当的,这些人干嘛要来兴师动众地抓她啊。
他们在阵前对峙。
“夫君,他们为什么要抓我?”要抓也应该先抓你啊,把你先丢去投胎。她只是个人美心善的小妖怪,连法术都忘了怎么用。平日至多不过调皮了些,从来都没有害过人。她不会吸人的阳气,她夫君甚至都不是人,只是个鬼魂,哪有阳气给她吸。为什么他们都叫嚷着要杀她。
白娘娘止不住地委屈。
但是她也不想看到死鬼夫君真的去投胎了。
算了,那还是抓她吧。
她恍惚间听到抓她的这些人称她的琴郎为神君。
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寡妇的死鬼夫君。
换作寻常女子,定要大骂他几声负心汉,骂他好狠的心,竟然对她这么个美娇娘骗身又骗心。
可她不是寻常女子。
她是个魅力无限的小妖精,死鬼夫君早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
这不,他都愿意为了她对抗四界呢。
——————————
现在,白娘娘她终于想起来,原来那些被死鬼夫君搪塞过去的前尘不是她在胡乱发梦。
那时我刚下山,不知自己的姓名与身世,却能感觉到身体中的周天流转。
于是我想,我一定不是个凡人,很可能是个妖精,或者是那被人追杀又很幸运地逃出生天的女侠也说不定。
我空有一身法力,但是记不起来怎么用,无论怎么使劲也变不出真身来。
自然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于是我就在那镇甸里闲逛。
那里有个草台班子,正在演白娘子的故事。
我就突然想去那戏文里的西湖看看。
夫君,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小寡妇当然是我编的。
我又哪里会有什么死掉了的夫君。
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故意接近我。
但你长得美,对我也好,便是与你作作这长久夫妻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本是想送你一块“人美心善”的牌匾作为嘉奖。
可惜我没有多少钱,姐姐还不准我出门骗钱。
老板告诉我,他店里好的牌匾都是要用黄花梨木做的。
我买不起牌匾,就只好自己在宣纸上写一幅字想要送给你,作为冬至节的贺礼。
但这礼物太过寒酸,我就没好意思跟你说那“人美心善”其实是我夸你的话。
我还特意买了羊肉,过节了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坐在一起吃火锅。
其实,
我早该猜到。
我能听到你的心在跳动,你自然也就不是鬼。
你太美,又对我太好。
你又怎么会是人?
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毫无要求的爱情。
你是神仙。
你是师父。
我是妖精,装作凡人模样。
你是神仙,却装作我的死鬼夫君。
——————————
二十年前。
玄商神君自请看管地脉紫芝的花灵,人族皇帝的两个公主之一——离光夜昙。
离光青葵秉性柔顺,因此交给人族皇帝与天兵共同看管。
他听得昙儿说,她想要一个师父,那便做她师父。
他既然收夜昙为徒,就得尽到师父的责任,不好叫她发现了自己那些心思。
昙儿试探了他很多次。
她的心意他看在眼里。
但他现在是她的师父。
不能给她希望,又不想骗她。
只能沉默。
他本想着护着她安然度过这一世便好。
修炼虽然辛苦,但总归也好过在外奔波流离,又被人追杀的日子。
前十八年一直太平无事。
但是有一天她却突然消失了。
恍若人世间从来就没有过一个离光夜昙。
所有人都在劝玄商神君赶快找到花灵,杀掉不服管教,失去掌控的浊花花灵。这样另一个花灵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只是没想到,这神君也从蓬莱降阙里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在找他。
因为他在哪里,离光夜昙就会在哪里。
神族不能在凡间私蓄家产。
玄商神君逃出天界时,什么也来不及带。
他只带走了过去镜。
这法器的机制他还没有完全参透。
过去镜是他在玄黄境一堆镜子里淘到的。
它虽然能引人进入过去,但若不遵从过去的天道,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昙儿的心神。
他身在灵台方寸之中,又被此间神族追捕,自是不敢随便动用神法。
他终是凭着镜子的牵引找到了昙儿,又将这消息告知了青葵公主。
昙儿提议要为青葵公主开一家药铺。
可是他们没有足够的钱。在凡间赚钱并不像兽界那样简单。
事实上,他们真的快穷得叮当响了。
他的昙儿现在一日三餐里,有两餐都只能吃素,那咬着筷子委委屈屈的样子,着实让他有些揪心。
他白日里卜卦算命赚的钱,只够每天给她,还有青葵公主买两样荤菜。
昙儿,对不起。
神法变出来的钱不是真的,终会消失。他总不能欺骗凡人,更不好直接去偷钱。
他只想长长久久地,和她做一对寻常夫妻。
他既娶她,又怎好委屈了他的昙儿。
少典有琴想起来腰间还带着块星辰碎片所制的玉佩。
这是他从前亲手打磨的私人物品,两千余年来一直佩戴,虽无大用,但品相远胜珠宝,在这凡间,多少也还能换点银子。
冬至的时候,昙儿送了他一份墨宝。
她对这那张宣纸上的“人美心善”四字指指点点,在他耳边自夸:“夫君啊,我本来还想用它做个牌匾,就挂在屋里。你说说,你不幸早死,我还为你守寡,不离不弃,日夜相伴。我越想就越觉得我自己真伟大啊!真真当得起这‘人美心善’四个字!’”
他的昙儿多么可爱,当然人美心善了。他摸了摸她的头,收下礼物,折好放入怀中。
昙儿,谢谢你。
她还特地做了羊肉火锅。
他素来食不得荤腥。
但这是昙儿亲手为他做的。
看着她一脸期待的样子,他装作无事地试图咽下她夹来的羊肉片,硬着头皮扯出个笑容来。
肉类味道腥膻,他不习惯。
他咽了好一阵,还是咽不下去,肉片梗在喉间。他只好强忍着,装作去后厨盛饭。
终是受不了,吐得昏天黑地,万幸,没叫她发现了。
昙儿,浪费了你的心意,对不起。
他们出门一定会撑伞。手上的伞是他特意炼制的,可以防止他被神族之人追踪,外表看起来就和昙儿送他那把一模一样。
昙儿送的那把雨伞他一直都小心地保管着。
他总是忘记带钱。
被他当掉的玄珀很不巧地被神族发现了,他们的居所也暴露了。
对不起,昙儿。
原是他思虑不周,竟终是又累得她至此死地。
即便是与四界为敌,这次他也要保护好昙儿。
少典有琴金身不灭,是天界战神。
可他只身一人,心也不够狠,凭着一腔孤勇,自然斗不过这世道人心,斗不过这四界的猜疑。
——————————————
金山寺。
梅开二度,她又杀回这里。
“天帝,快放了我姐姐!”
她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将军领着天兵前来应战。
那不是她的琴郎又是谁?
“你去哪里了?”
“你就是东丘妖女离光夜昙?”
“你就一点都不记起我了?”
白娘娘她有些伤心。
“既然你们说我是东丘妖女,是心魔,那就算是吧。”
“既然你孤身一人应战,本君便不以天兵相压”,白衣将军挥手制住了身后的天兵天将。
“我真是谢谢你啊!”白娘娘翻了个白眼。
她是妖怪。
她的琴郎带着天兵来,誓要杀她除魔卫道。
他们立场相悖。
她怎么这么倒霉啊。
“你要怎样才能放了我姐姐?”
面前站着的,哪里是什么天帝,明明是不通人情的法海。
“离光夜昙,还不速速受死”,法海的嘴巴里讲着让人血液冰凉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她周围。
“昙儿,神君被天帝中下了闭念锥,他不是有意要忘记你的,不要管我,你快跑!”小青姐姐被天兵拉扯着,站立不稳。
姐姐,你真傻,地脉紫芝,花灵转世。
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啊?
可是与她的琴郎刀兵相向。
这让她怎么忍心?
那白衣的将军自然也听到了小青姐姐撕心裂肺的喊叫,他转头望着法海,眼神中透着不解与问询之色。
“有琴,切勿着了心魔。这东丘妖女,素来最会蛊惑人心。这一切,不过是她们姐妹二人的狐媚之术罢了,你万不可中了这离间之计。”她听懂了,法海是在那骂她和她的小青姐姐。
骂她可以,可任凭是谁,都不能诋毁她的小青姐姐,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姐姐。
剑锋扫过美人刺的尖端,蹦出些花火,有点像小小的焰火。
她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差点都看呆了,哪有点灭世妖女的风采。
直到那战神将军的剑把她的衣襟划开了一道口子。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啊,你得赔我!”她突然间就怒不可遏。
她身上穿着的,是她自觉最能体现白娘娘风姿的衣服,与眼前这战神将军的白色战甲也甚是相配呢。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她是不能被他杀死在这里的,所以她必须奋起反抗。
既然他都忘记了,那也好。
忘记一切,这滋味儿她知道。
忘记了以后,就可以重新在这红尘里再活一次。
也不知道那闭念锥到底靠不靠谱。
她的琴郎,万一日后记起来了,该怎么办?
到时候他该怎么活呀?
天帝打断了他们僵持的局面。
他看得出来,自己的儿子正困惑于那妖女使用的剑招,而那冲着妖女的剑势,变得越来越慢。
“离光夜昙,如果你愿意死在阵前,我可以承诺,放了离光青葵。”
琴郎,我也不算那么倒霉,满打满算,也算活了两世。
我是故事里的白娘子。
你就是那许仙。
小青姐姐和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我很幸福。
她轻轻抚摸着与天帝订立的血誓信物,将它塞到青葵的手上,然后转身,在这阵前站定。
“我乃人族暾帝次女,离光氏公主夜昙。貌美德贤,端庄持重,有拔山超海之能,盖经天纬地之才。
今日,我,离光夜昙,在这里,愿以我一人之性命,平天下之猜疑,以此交换天帝放过我姐姐,离光青葵的血誓。
从此以后,天地人神鬼,谁若敢伤她分毫,必遭五雷轰顶,永坠无间,受业火煅烧,直至神魂俱灭。
世人迫我姐妹入穷途,我不怨恨你们。
天地四界不能因为离光青葵,离光夜昙而牺牲,我知道。
生为地脉紫芝花灵,我没有错,亦没有罪。
我不嗟叹这世道艰难,人心叵测。
毕竟这世道也不算薄待了我。
我贵为公主,又颇有仙缘。
有很多人爱着我,有姐姐,有师父,有夫君。
若是我活着,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爱我。
我只是有些可惜世人的愚顽。
哎,毕竟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如我一般,不仅拥有万里挑一的美貌,还能拥有无双智慧,更兼能体恤众生之困厄。
今日种种,皆是出于我的意志,是我的选择。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日后,
在场的诸方神佛,无需记得今日的你们,在此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样子;
四界众生,亦不必言及我的献身。”
最后的最后,她到底还是有些不舍,回眸看了那阵前的将军一眼。
她看到他眼里的讶异,许是还有一丝敬佩。
哈哈,她是不是很潇洒,好好佩服她吧。
师父。
琴郎。
你可别再记起来了啊。
我们以后,还是别再相见了吧。
没有结果的。
不过反正她也没有以后了。
她用手拿起美人刺,朝青葵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在阵前旋转,如同一朵坠落枝头的花。
她听到姐姐的声音在耳边绽放。
她从来没有听过姐姐这么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姐姐,你不是说,人不可有一日失仪吗?
我是妖怪,自然可以不遵守这规矩。
你可是人,今日怎的就坏了规矩,如此失态。
这样不好吧,都不像你了。
要是到时候嫁不出去了,你可别来我坟头上哭。
失去意识之前,她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人接住了。
那怀抱很熟悉。
但她宁愿摔在地上。
最好许仙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他的娘子。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闭念锥消失的时候,少典有琴冲过去抱住他的昙儿。
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她就这样消失在他怀中。
这场面太过熟悉,恍惚间,他看到了那名为“命运”的恶意。
“神君,不可。”
青葵公主再三拦他,她甚至破天荒地扯住了玄商神君的袖子。
“此计太过危险,且不说偷盗九死还魂草复活灵体有多么艰难,若是被天帝知晓……我们还可以想其他的办法……神君,还请神君听青葵一言。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青葵相信,此间天道绝不会让昙儿就这样死去的,我们也一定还会有其他更为妥善的法子!”
“我管不了这许多了……”
玄商神君素来有礼有节,行事稳妥,终究还是拂开了青葵阻拦他的手。
——————————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
戏楼里的客人并不多。
就在这伶仃的戏场里,一个紫衣女子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戏台上的白娘子挥舞水袖。
今日的曲目是《白蛇传》,与这西子湖甚是相配。
台上的优伶,唱着婉转又哀怨缠绵的曲,似要把人心都唱得滴出水来。
为妻是千年白蛇峨眉修
羡红尘远离洞府下山走
初相见风雨同舟感情深
托终身西湖花烛结鸾俦
以为是夫唱妇随共百年
却不料孽海风波情难酬
为了你兴家立业开药铺
为了你端阳强饮雄黄酒
为了你舍生忘死盗仙草
为了你水漫金山法海斗
为了你不听青儿良言劝
为了你断桥硬把青儿留
……
听着听着,旁边突然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又递给她一块紫色的帕子。
此时,她才惊觉自己满脸是泪。
都怪这戏文太感人了。
她向那青衣女子抛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转过头去,用那块帕子擦干涕泪。
这帕子好丑啊……
上面绣着的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
约莫是瘦蛟夜叉,干将刑天一类的恶煞。
帕子都湿透了。
她的泪却还是止不住。
她看着帕子,有点羞赧。
眼前的青衣女子微笑着用指腹替她拭泪。
又递过一块玉佩来。
这玉佩一下就入了她的眼。
她没空哭了,接过这宝贝把玩。
玉佩的背面还刻着几个字。
“人美心善。”
人美心善……
她的琴郎……
是个心软的神。
他只会为了你舍生忘死盗仙草,哪里会弑神杀佛屠四界。
那漫过金山寺的,又哪里会是水,只能是他的泪。
他虽不惧恶名,却又怎能忍心让你与他共担杀业。
而他之所愿,亦是你之所愿。
她终于记起来了。
她是离光夜昙,人族暾帝次女。
她出生时,天降异相。
群臣纷纷上书建议把她速速处死。
九重天上下来一个神仙,将尚在襁褓的她带走。他向暾帝承诺,会亲自管教和约束她这个“灾星”。
皇帝为了他的江山社稷,便将她交给了神仙。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她在那里长大,但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灾星。
至于后来的事情,就太长了。
夜昙摸着玄珀,那上面的字迹是她的。
“神君照着你送他那幅字拓的,他托我转交给你。”
“姐姐,他在哪里,我去找他”,夜昙拉住青葵的袖子问。
青葵有些不忍,终是指了指戏楼外。
这戏楼是个望湖佳处。
离光夜昙从二楼窗户望出去。
唯夕照雷峰。
师父啊,你虽是神通广大,到底还是敌不过诸天神佛,他们的袖里有乾坤,掌上是佛国。
你就等着你的爱徒来救你吧!
——————————
夜昙尝试了很多次,暂时还没能找到解救师父他老人家的办法。
这也没什么,那就继续找。
寺里的和尚都嫌弃她,说她是女施主,不好在这里多待。
那她就扮作寻常男香客的样子。
白日就在塔底的屋檐下看古书,磕瓜子,想法子。这下别人都当她是那赶考的书生了。
姐姐隔三差五就会来陪她,给她带新的书来,再陪她一起翻书。
她就趁机调戏姐姐,说她们俩啊,一个是梁山伯,一个是祝英台,同窗共读有三长载~~
下雨天她也不怕。
西湖边总是下雨。
琴郎,你是不是又在哭了?
一开始她总忘了带伞。
后来她也懒得带了。因为她发现了,总是会有把发光的伞悬在头上,替她遮风挡雨。
这伞和当年她买的那把一模一样,连那根略略弯折的伞骨的位置都没有变。
连带着夏天的大太阳,她也不用怕了。
再毒的日头也灼不伤她的心。
每到傍晚,她就租一条乌篷船,也不雇船夫,也不系缆绳。
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
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西湖月下泛轻舟……
四座琴罇,西湖夜月,泛空舟,浮河汉,居士酒,为谁来?
叫她离光夜昙来说,那自是为了情郎。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
许郎啊,
许配的许,神仙的仙。
我嫁给你,你许我成仙的机缘。
我是那许仙,你才是那白娘子。
——————————
过去镜里神光淡去,若青莲盛开,碎成几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