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挣扎(二)

岳度时回到家,妻女正焦急地在后门等着他。一看见父亲,岳遥碧就忍不住喊道:“爹!”

爹的脸色多差啊!他虽然不年轻了,但向来精神很好,总是直挺着背,智慧的眼睛沉着地望着对方,令她常常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可现在,他像整个被击垮了,显出浓浓的疲态。

岳夫人担心地迎上去,用目光询问丈夫。

岳度时看了她一眼,嘴唇蠕动着,岳遥碧着急地问:“爹,你今天真的死谏了吗?”

岳度时一愣,问妻子:“我不是让你别跟她说吗?”

“爹,这种事怎么瞒得住呢?”岳遥碧围着岳度时团团直转,目光焦急地上下搜寻,生怕发现什么伤口。

岳夫人忧虑地问:“事情不顺吗?”

岳度时摇摇头,苦笑道:“你说得对,我老了,老了啊。我这样一个老人,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岳遥碧不安地问:“爹爹,你为什么这样说?你现在正值壮年呢!今天上朝时发生了什么吗?”

岳度时摇摇头,沉默地一个人向前走去。暮色中,他沧桑的背影透露出浓浓的凄凉,岳夫人心里沉甸甸的。她望了女儿一眼,紧紧抓住她的手,说:“绝不能让你爹知道,是你把他要死谏的事告诉了孟瑗。”

岳遥碧欲哭无泪:“我就是想让他们拦住爹,我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呀!”

岳度时这次受到的打击是致命的。长久以来,孟琅一直坚定不移地追随他,即使他后来离开了丞相府,也没有说岳度时的一句坏话。

然而,谁能想到他竟在朝堂上如此响亮地打了岳度时一个巴掌。这无异于向朝廷内外宣布孟家放弃岳度时,投奔余派。即使孟琅从未这样说过,但在外人看来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岳度时真的失势了。他再也无法和余派抗衡了。

徐风王又一次将他束之高阁,而岳度时似乎也彻底心灰意懒了。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自己的府邸里过起了写诗画画种花逗鸟的悠闲日子。

至于孟琅,他去了揖海山。

作为主战派的象征,他被赋予了重建揖海关的重任。朝廷计划在那里布下三十万大军,守住廣野最后的防线。

为建造揖海关,朝廷征发了二十万人。这之中有一半是贵族捐献的家奴,另一半则是强征来的老人和孩子,甚至妇女。揖海关建成后,女人和孩子回去了,其他人则成了士兵。

孟琼和岳安国受命将信关剩下的军队带到揖海关,礼关和智关也将抽调大部分兵力前往揖海关,这实际上是在执行岳度时之前提出的退守战略,不过,如今已无人感慨他的先见之明了。

为给建造揖海关和军队撤退争取时间,朝廷下令死守礼关和智关——也就是,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战况之惨烈,不堪多言,总之,礼、智二关以仅仅五万兵力,将长明的四十万大军拖住了整整半个月。

当长明王率军赶到揖海关时,徐风的三十万大军已驻扎完毕。这是徐风最后的兵力,也是守卫廣野的最后一关。

后来,揖海关一战在史书上反复被人提起,揖海关一役也成为戏文中经久不衰的热题。这是因为,这场战役是徐风亡国进程中鲜少的未败之战。

这场战役由三位年轻的将军主导:孟琅、孟琼、岳安国。尽管他们后来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孟琅孤守丰州,最后献降;孟琼杀害王子,叛逃长明;岳安国殁于廣野,壮烈殉国,但在揖海关一役中,他们无疑都是徐风的英雄。

长明人在揖海关折损了整整十万人,最后,他们不得不绕过揖海山,跋涉千里之外迂回朝廣野进发。朝廷急令孟琅率兵回防廣野,岳安国追击长明,孟琼则留守揖海关。

在回廣野的路上,孟琅所见是千里无人烟,白骨露于野。大片大片残雪覆盖在荒芜田野,在太阳下反射出磷火般的蓝光。一条干瘪的野狗卧倒在湿润的土埂中,惨白的肋骨从蓬草般的皮毛中戳出,兽夹似的肋骨间,军队疲惫地前行着。

这次,廣野未再以盛大的宴会欢迎孟琅。远远地,他看见一条大沟横亘在城前,一把把棕红色的土从沟里抛出,堆成一座座小山,再由人用竹篮背走。这之中很少有男人,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沟上架了一排木板,供军队走过。

孟琅走近后,才发现男人都在那条大沟里。数九寒冬,他们的脸和手都冻肿了,像发紫的土豆。沟边有许多士兵看守着这些劳工,当孟琅骑马从木板上通过时,一个老人蹲下来去背装满了土的竹筐。他握着一根木头,使劲往地上一撑,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老人惨叫一声,哆嗦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官兵将他推到一边,示意下一个人来背土。老人屈着双腿爬起,腰像一根断折的树枝倒向前面,他双手握着木棍,一小步一小步地离开了。

孟琅望着这一幕,眼眶酸涩。他想过去,但老人在大沟的另一边。士兵看见他停下,都疑惑地望着他。这时,一队人骑马从城中跑出,让孟琅跟他们入宫面见大王。

他们走过泥泞的街道,脚下雪水横流,将大地划出一条条棕黑的伤疤。大街上看不见一个人,一条狗,甚至一只鸟,廣野像死了一样,悄无声息。孟琅发现粥棚不见了,便问那个带路的士兵。

他叹了口气,厌恶地说:“那些饥民太野蛮了!他们人太多,粥又不够吃,结果他们就开始抢。粥、锅、搭棚子的木头,什么都抢!这样谁还愿意给他们施粥?”

那士兵停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更加厌恶地说:“这些人都没救了!他们现在不是强盗就是山匪,住在廣野外面的人被他们抢了个遍,可一听说长明人要来了,他们就立刻逃之夭夭。他娘的!”

孟琅沉默地听着他的控诉,心情越发沉重。进宫之后,他头一次在宫里感受到了萧条的气息。挂在树上的红绸稀稀落落,有几根还掉到了地上,池子里的绸花湿了,颜色深浅不一地混染在一起,显得十分肮脏。孟琅感到说不出的悲凉和心酸——从前,这些绸布彩花是会随时换掉的。

面圣的气氛沉重而压抑。徐风王焦虑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却根本不等孟琅回答。他看起来极其不安,长明就要兵临城下了,他怎么能安定呢?面圣结束后,孟琅感觉更疲惫了。他想回家,可他没能够回去。

他被余太尉和御史大夫拦住了,他们要去拜访岳度时。

“二位为何要突然邀我去拜访丞相大人?”孟琅苦笑,“恐怕,岳相最不想见的就是我了。”

“我们想和他聊一聊。”余太尉惘然道,“以前是我们三个逼走了他,如今,也该我们三个把他请回来。”

“二位大人难道是想请丞相大人出山?”

“他毕竟还是丞相,长明人都要打到家门口了,我们这几个老头子总该想出个办法。”余太尉叹气道,“我和闻老已拜访过他几次,可惜连口茶都没喝上。孟将军,你父亲是他的高徒,你弟弟和他女儿家有婚约,你也在他手下做过事,我想,或许我们能托你的福见他一面。”

余太尉既然这样说,孟琅也只能跟着去了。他其实有些怕见岳相,毕竟当初是他把他逼下了台。可现在情况如此危急,倘若岳度时能给出什么建议,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岳家大门紧闭。看门的问清他们身份后便消失了,三人站在朔朔寒风中等了好一会。御史大夫含着怨气对孟琅说:“看来,他也不想见你!这个岳度时,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较气!”

“再等等吧。”余太尉说,“他当知道,我们是有大事找他的。”

又过了一会,门后传来了脚步声。看门人打开门,将三人迎进去了。

岳度时的院子里很干净,积雪都扫到了树底下,山茶花开得正好,绿油油的叶子看着让人格外舒心。仆人将三人导入屋中,喊道:“大人,太尉、御史大夫和孟将军到了。”

“请进。”屋里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三人进去,只见岳度时正在练字。他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抄写着一首诗句。待一句诗写完,他放下笔,平静地问:“三位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余太尉说:“丞相,你应当知道廣野的局势。”

“廣野怎么了?”岳度时疑惑地问,“老夫病了,只能在家写写字,看看花,还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世道。”

御史大夫忍不住说:“老岳,这时候你还耍什么性子?长明人都要打到廣野城下了!”

“那又如何?诸位不是已经决定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了吗?老夫也做好殉国的准备了。”岳度时展示身后的书架,“瞧瞧,我这些天已经将毕生所著都整理完毕了。”

“岳度时!”御史大夫三两步冲到他面前,瞪着眼叫道,“你少说风凉话了!我们不就是把你逼回家养老了吗?你以前可还把我抓进大牢过!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来找你,但现在大敌临头了,咱们再斗下去也没意义了。我和老余要请你出山,你给不给这个面子?不给是吧?不给不要紧,老夫现在也不要面子了!”

御史大夫一屁股坐下,骤然变了脸色,郑重地一拜,说:“岳丞相,为了徐风,为了大王,你回来吧。”

岳度时望着他,说:“老夫已经是半只脚要踏进棺材的人了,回去又能做什么?”

“咱们三个老头子谁不是半只脚要踏进棺材了?”余太尉也坐下了,平和地说,“丞相大人,从前我有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你也没少给我使绊子,咱们斗了一辈子,也算扯平了。现在徐风危急,朝廷需要你。”

岳度时深深地看着他,半晌,他坐下了。

“你也坐吧。”他对孟琅说,看样子,他愿意和他们好好谈谈了。

谢谢第163位新收藏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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