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江肇晗通过凛冬给高慬鸢带了封信,说想要见一面。
而高慬鸢也确实好奇,衣冠禽兽具体是个什么样子,便让凛冬给了回信,将人约在了醉香楼。
白日的醉香楼大堂,虽无花红草绿和莺歌燕舞,但有说书先生和他的众多追捧者们济济一堂。
不过今日讲的什么主题,高慬鸢没听清,她戴着面具和帷帽,匆匆上了楼。
厢房布置简素,干净整洁。只是没有椅子,于是她摘下帷帽后,便站在了窗边,百无聊赖地盯着窗纸。
没有上锁的门被忽然推开,她闻声回头,来人一身鸦青色竹叶纹绵袍,虽然也戴了面具和帷帽,但走路姿态与三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慬鸢!”江肇晗深情地唤了一声,摘脱了帽子、狠狠摔在地上。
高慬鸢皱了皱眉,去关上了门。再转身时,她拱手作揖,平淡地唤他:“和王殿下。”
江肇晗沉痛地叹道:“三年了!……”
是啊,高慬鸢也在想,一别三年,刮目相看。
江肇晗欲伸手去揭她的面具,可她疾快地后退了两步。他够不到了。
高慬鸢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殿下寻本宫是有何事?”
江肇晗转而伸手向自己的面具,停留了一瞬,沉声问:“你认命吗?”
高慬鸢只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却也认真答道:“如何不认?家、国、天下。家父让我做的事,我不得不从;大宛君主让我做的事,我不得不从;天下百姓让我做的事,我不得不从。”
她心里还想着:幸好进宫做了贵妃,不然那封信都寄出去了,她嫁了这个禽兽,以后可怎么过?
江肇晗揭去了自己的面具,狠狠地扔掷在地上,声音清亮了不少,却悲恸地再次唤她:“慬鸢!……”
高慬鸢的目光停驻在被肆意丢弃的可怜面具上,一言不发。
江肇晗紧着眉头,温和了些,问:“慬鸢还能不能再叫我一声三哥哥、或者晗哥哥?”
自然,不能。
高慬鸢摇了摇头,索性也揭下面具,真挚道:“慬鸢已嫁作人妇,殿下若是对慬鸢还有情,便早些放下吧。”
江肇晗终于看清了她如今的模样:
一张脸仍是只有巴掌大小。柳叶弯眉下双眸微垂、睫毛纤长,清丽温婉;而鼻梁挺直、鼻尖微翘,嵌在那若凝脂的白肤上,娇俏可人;樱唇紧抿,口脂淡染,平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妩媚。
她看他时,双眼滢滢亮亮,让他辨不出,她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我怎么可能放得下?”江肇晗往前一大步,欲要拥住她。
高慬鸢见状即往旁边转了一圈。
躲到了桌边,她顺势拎起茶壶。可惜不能装得再自然些、给自己倒杯茶,因为壶里一滴水也没有。
你放不下与我何干?她垂眸思索,想着给涣城天机阁寄去的信件还在路上,还是以天机阁阁主的身份通知他一下他吧,便道:“殿下既已回颠城,也不再需要天机阁六级密使的头衔在涣城获取军中和离萧国情报了。
我已告知七级密使给‘参今’除名。我这里的名册,也会将殿下的名字划去,殿下若没有旁的事,将我天机阁的面具留下,早些回宫吧。”
江肇晗本是来叙旧的,万万没想到却听到了自己被天机阁除名的消息。他霎时捏紧了拳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年少时,她曾说:“我要行走江湖!劫富济贫、惩奸除恶!”
而他说:“你不是要我做个好皇帝,然后就愿意做我的皇后了吗?”
她说:“哦,如果有个好皇帝的话,那我也能去皇帝和官府管不到的地方帮助百姓啊!”
他与她强调:“你是我的皇后,你要呆在宫里的!”
“啊?……”她想了想:“那我当了皇后以后,就只能找些手下去帮助百姓了是不是?”
他以为她是说着玩玩的,可是没想到,三年多前,颠城的天机阁就有了雏形。
而他去往边关涣城,遇到了一些麻烦,写信给她,她马上就赶来,还很快在涣城也建立起了天机阁的下属组织。
天机阁的密使们替他探听消息、传递消息,解决了不少事。
而后他又通过信件知道,她离开涣城以后,游历大宛,建立了大宛十六城的天机阁组织。
想到这里,江肇晗攥成了拳的手狠狠砸在桌上,“砰”的一声,伴随他不甘的话语,“我本想,你做我的皇后!”
高慬鸢谨慎劝诫, “和王殿下当心祸从口出。”
“慬鸢,这三年,我每日想着建功立业,然后回来见你,回来求父皇赐婚娶你!”
是么?高慬鸢还记得当初去涣城时,觉得南面的边关挺繁华的。
据记载,二十年前,江年御驾亲征之后,离萧与大宛就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并无战事。
只是这位和王说边关将领之间勾心斗角之事不少,她便给了他个六级密使的名号。
下头可有不少人能替他做事呢,想必他建功立业的日子过得很舒坦吧?
没必要戳穿他了,她只说:“慬鸢不才,本就不配与殿下比肩,也从未承诺过殿下什么。殿下将来,定能遇见更合适的女子,不必留恋于我。”
“慬鸢!……”江肇晗压抑地痛吼一声,有不舍,但更有愤怒,“你要我怎么放下?!”
她是丞相的女儿,是天机阁的阁主,有皇后的命格,有七窍玲珑的心,还有倾倒众生的容貌。世间,定是寻不到第二个了。
“本宫相信殿下可以。本宫已为贵妃,殿下不必来嘉瑞宫请安,但若是在宫中相遇,也请殿下以礼相待。”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高慬鸢觉得够多了。
江肇晗却忿忿不平,他明明一直对她那么好,她说什么话、他都顺着她,她想去哪里、他也都陪着她,但她竟然说结束就结束、说除名就除名了吗?
脸阴沉着,他质问:“是你与父皇提让我和江肇昀公平竞争?”
按理说江肇昀出身低贱,萧茹靠着生了两个龙子才爬到一个嫔位。如果父皇没想到什么比试,朝中大臣一定都会倒向他这一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高慬鸢如实相告:“是啊,陛下觉得你谦仁、而他勇武,左右为难,特意召本宫解惑,本宫便大胆谏言。”
她觉得这样很好啊,难道眼前之人还觉得天机阁密使都给他用了两年都不够,还要怪她没替他争取皇位?
“好!既是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江肇晗冷了脸,一副与她恩断义绝甚至还要“复仇”的样子,拂袖而去。
高慬鸢望了望江肇晗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帷帽和面具,反思自省了一番:刚才她不都是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的么?哪里得罪人了?
这江肇晗也太莫名其妙了吧!这要是她不提议公平竞争,直接谏言这种人当太子,良心还能安吗?!
高慬鸢将面具和帷帽收好,换了面纱戴上,又去看了丹宁。
因为手伤、发了两天热、甚至昏迷的丹宁终于转醒,她安慰了几句、让丹宁再好好修养些时日,才下楼,走到了大堂。
“好!”大堂内掌声四起。
台上的说书人捋了捋胡子,扇子举在空中,继续眉飞色舞地说故事:
“就说那差点被登徒子轻薄的女子啊,被平王救下以后,那是感激涕零!本是卖身葬父,殿下给了她葬父的钱,却不收她的身啊!”
“好!”听书的人里头,姑娘不少,最喜欢这种故事了。
原来,是讲冷面阎王。
高慬鸢驻足。半年前,她从外边刚回颠城,常在这里听书,今日这段先前倒从未听过。
说书人讲得抑扬顿挫,“那女子却是言之有信、说一不二!葬了父亲之后,身上还有些多余的盘缠,执意追随殿下从梁城到了燎城。
她为了兑现对平王殿下以身相许的诺言,在军营外跪了一天一夜啊!”
“后来呢?后来呢?”前排的姑娘目光灼灼地望着台上的先生。
“后来?……”说书人稍卖关子,但还没到且听下回分解的时间,便笑了一笑说:“冷面阎王此人是面冷心不冷啊!
见她楚楚动人,又无家可归,也就留她跟在军中,做了侍妾!如今已经两年,平王殿下身边至今也没有旁的女人,这是何等专一啊!”
“哇!……”女听众们闹哄哄的。
但今日高慬鸢却格外平静。
她不知平王私下究竟如何,但至少,若是情深,那姑娘也不至于连一个名分也无吧?她这代掌后宫凤印的娘娘,可从未听说。
意兴阑珊,还不如去心聊斋坐坐。
可她刚换上景逸的行头,外头却下起了雨。
天地间遮了一层细密的帘幕,雨绵绵入土,风萧萧入襟。
她只得折返,又回到大堂。
说书人还在滔滔不绝:“……陛下大败离萧,凯旋而归,那是何等威风和得意之事!可是甫一回颠城,却发现一场疫病已经夺去了颠城大半的人命。
陛下铁骨铮铮,在涣城关外吃败仗的时候也不曾落泪,但当看见宫中仅剩的静嫔牵着太子在宫门口迎他时,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了啊!
但庆幸的是,陛下从南边带回的女子已有两月的身孕。对,这名女子就是日后的如嫔。大半年后,平王殿下诞世。
当时日头正盛,四海清明,一片祥瑞之兆。这样的人,从出生便注定不凡!”
台下一片唏嘘。
而说书人拍了一下惊堂木,“好了,诸位想听的平王身世也说完了。”
正好,接下来醉香楼要准备做正经的青楼生意了。高慬鸢披戴了蓑衣斗笠,钻入了雨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