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宫门口,临走的少年鲜衣怒马,穿戴厚重的盔甲,泪一滴都没有落,汗倒是已经下来不少。
江肇昀下了朝,亲自策马出来送别。
“梁城艰苦,难为你这么小年纪就要去那儿了。”
江肇时不屑地扬了扬下巴,“二哥待得,四弟怎就待不得了?二哥可莫要瞧不起人!”
江肇昀轻笑,“就你这娇生惯养的,大言不惭!”
“这不就出去历练了嘛,三年后,一定让二哥刮目相看!”
“好!有事就秉冯大将军,不要意气用事。切记,莫以你王爷的身份压人!”江肇昀告诫。
江肇时突然打开箭筒,拿出了一个卷轴,丢给了江肇昀。
江肇昀接过,却不禁疑惑,“这是什么?”
“给二哥留念的!”江肇时顺便强调,“二哥务必在独自一人之时再打开看!”随后拱手,“四弟告辞!”
“保重。”江肇昀远远目送,马背上的四弟除了个子矮了点,没什么违和的了。倒是手上的卷轴莫名其妙,这是书还是画?四弟给他这个做什么?
不过,按照四弟的要求,他特地在夜深人静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打开了卷轴。
缓缓展开,一张工笔,作的是颠城民相。画卷中间是个包子铺,蒸笼上还有几缕热气,再展开些,孩子、妇人……哦,竟是照着他当初写的文章所作?
江肇昀笑了,想是这弟弟长进了。
但当他完全展开画以后,却看见了三个墨团,还有墨团旁边写的三个字:高慬鸢——虽然是江肇时的字迹。
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原来是她画的。
她作为太后,免了他一月的请安了。如今大事已定,他倒是一定要去看看她了。
而次日一下朝,青枫却传来了心聊斋开张的消息。本来要去嘉瑞宫的江肇昀立刻调转方向,出宫直奔心聊斋。
今日的心聊斋,来解惑的人很少,多的是附近商铺,还有些经常来往路过这里的人们,关切:
“景先生!你回来了呀!”
“景先生的病完全好了吧?”
“景先生,这个糕点给你尝尝!”
……
高慬鸢受宠若惊,时光流转,从慬妃到太后的大半年,就像是做梦一样。
还是原先稍作修补的木棚,她拿着湿布,仔仔细细擦拭棚内的每一处,连竹签也拿了出来,一根一根地擦着。
“景先生。”江肇昀来了。
高慬鸢抬起头,多日未见,他的肤色白了,身材却清瘦了些。
“许久不见景先生了,”江肇昀熟门熟路拿了凳子坐下来,“先生病好了吗?在下略通岐黄,先生可需在下把脉一看?”
高慬鸢可不敢让他看,她的左手掌还有未消的疤呢,于是道:“已大好了,特意多歇了一个月才出来,就不劳烦云公子了。”
“好,”江肇昀微勾了唇,“景先生自行保重身体。”
“嗯,”高慬鸢拢了拢竹签,随口问,“云公子今日来,可有事要问?”
江肇昀掏出了一张纸,拍在桌上。
正当高慬鸢疑惑,他却说:“上回是在下弄错了,还请景先生重新合一回八字。”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心想如此纤细的手指,怎么可能是男人?
而高慬鸢一看到纸上的生辰便愣住了。男子的并未改动,可是女子的?这不是她是吗?!……这让她怎么看?怎么合啊!?
“怎么?景先生合不了吗?”江肇昀淡淡地问。
高慬鸢听出了话里挑衅的味道,不甘示弱地回:“当然能合!还请云公子稍安勿躁。”
排过的八字写起来很快,江肇昀看出来了,她写字的速度都明显比上次快了不少。
“怎么说?”
高慬鸢就两个字:“不合!”
“哪里不合?”江肇昀追问。
“孽缘。”
“先生何出此言?”
于是高慬鸢又发挥了自己一本正经胡言乱语的本领:“五行不合,四柱也都不合。若是云公子与此女交往过密,还会影响自身运程,有血光之灾啊!”
“荒谬!”江肇昀拍了一下景逸的桌子,反驳道:“光是五行,木生火,怎么不合?血光之灾又是什么?明明她还救了我一命!”
噢,高慬鸢想起来了,这人说过他的医术是在天明山学的吧?所以他自己可能也是懂星术命理的呀,那还来明知故问?
“若是云公子有疑,就另请高明吧!”
江肇昀先前找了几本书,大概学了一些。他只是疑她今日的结论下得也太草率了,司马昭之心——他父皇都不在了,她还要避什么嫌?
他转移了话题:“陶府家主可是景先生所伤?”
“不是。”景逸面不改色,那是阁主高慬鸢所伤,自然与四级密使景逸无关。
江肇昀又掏出了一张纸,“我曾有幸,拾到一封书信,我以为就是先生的笔迹。”
高慬鸢眯了眯眼,看来给秦志的书信被这人劫了。
“景先生应该不止是天机阁四级密使吧?”江肇昀挑了挑眉。其实不难想通:景逸——慬弋,这假名倒是也没比“云姜”高明多少。
“心聊斋不谈天机阁之事。”高慬鸢压低了声音。
“先生对天机阁的事情可真是守口如瓶。”江肇昀感叹。
“那么,云公子又为何对天机阁有兴趣?”高慬鸢试探。
“大宛天机阁,骞遽竞圣堂,江湖中,还有比这两个更让人好奇的组织吗?”江肇昀说,“光是戴面具的景先生,便足够让人好奇了。”
高慬鸢只是轻蔑地冷笑一声:“天机阁与竞圣堂可不一样。而且我戴面具也不足为奇。有的人戴面具,但不说假话;有的人一张面皮,但不说真话。”
“那么景先生刚才与我的对话难道没有半分虚假?”
“没有!”高慬鸢是不会轻易妥协的,只是现在这一句是假的行了吧?你查景逸干什么?我对陶启俊下手了又怎么了?难道你还要打一架吗?
但这几个字怕是不能想的……
高慬鸢才一想到这几个字,江肇昀的手已经伸过来了,惊得她立即跳出了棚子。
江肇昀只是想揭她的面而已。
她站在离他六尺远的地方,怒斥:“云公子这是想做甚?”
“景先生,得罪了。”江肇昀一拱手,随后手上用力,只用掌风便将她帽上的纱罩掀开了。
幸好面具牢靠。
高慬鸢万万没想到江肇昀这狗男人是要揭她面,她还以君子之道问了他一句,这下还玩什么啊?!
天机阁阁主要是使全力,大概能与他决一胜负,但是她有病吗?
跑啊!
也不是第一次逃了,这次高慬鸢比在山里逃得认真得多。集市上的人并不少,而且醉香楼并不远。
江肇昀穷追不舍,她翻了醉香楼的墙,摸进了无人的屋子,脱去外袍扔掉面具,准备像往常一样,换上女装,混入妓子中。
可是衣服脱了一半,她忽然一想,完了,江肇昀是认识她的啊!她堂堂太后,发型不整,在醉香楼里做什么?
踌躇耽误了一小会儿,她又听见外面的脚步声。看来是跟上了,她赶紧裹上男装捂着脸又翻窗出去。
转进一个胡同,她留意着后面的动静,“嘶~”居然又追出来了。
她用尽全力抛走了头上的木钗,将江肇昀引去另一条巷子。但是发带因为手劲太大一起断了,顷刻间披头散发,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疯子。
在街上狂奔的疯子,人人躲避,让出来一条路,于是江肇昀轻易又追上了她。
见他跟得那么紧,眼下回宫肯定不行,回丞相府就更不行了!她灵机一动,翻墙进了郑大将军府……
她觉得,江肇昀不一定会进来。
可是她想错了,堂堂大宛天子紧随其后,也翻墙进来了。
看着眼前的池塘,她生无可恋,闭上了眼睛……
幸好,闭气她练过。
在水里等了好一会儿,她仔细分辨地上的脚步声,总算听起来江肇昀应该走了,但是将军府的守卫好像又近了。
又等了会儿,终于安全了,她才从水里出来。
去醉香楼的路上,高慬鸢遭受了一路上行人的侧目。
说起来,她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旁人更是只看见了一只落汤鸡走进了醉香楼,求着老鸨给她赊账,收留她洗个澡、换身衣服,还喷香了,再走……
“阿嚏……”高慬鸢一早起来就觉得头晕,浑身酸痛,大约是冻着了。
凛冬关心道:“主子,盛夏去请太医了,应该马上就来了。”
“凛冬,叫她们都别来请安了,本宫没什么力气,起不大来。”高慬鸢蔫蔫的。确实,为江肇昀挨了一刀、中了毒、放了不少血以后,她就发觉自己的身子虚了。
凛冬摸了太后的额头,更担心道:“主子怎么都发热了啊?虽然最近天还是热,但昨晚上就不该让主子喝冰茶的。”
高慬鸢心想,这可怪不得冰茶,该怪冷面阎王才是。而一想到昨日,她又不禁打了个哆嗦,道:“凛冬,找人把心聊斋的棚子拆了吧,昨日也没什么生意,以后反而有些危险。”
“啊?”凛冬惊疑,“心聊斋昨日发生什么事了么?
“嗐……”高慬鸢叹气,“天晓得江肇昀他到底想干什么啊,怎么处处针对我天机阁?”
“主子昨日遇到了陛下?”凛冬只是不解。
高慬鸢说:“不瞒你说,正月十五夜,那个追你的黑衣人就是青枫,而跟我对打的就是江肇昀。”
“啊?”凛冬怔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缓过神。
高慬鸢拿起放在床边椅子上的热茶,喝了一口,又咳了两声。
凛冬提议:“那……如果实在不行,和陛下说清楚也没事吧?咱们天机阁又不做那些杀人放火的营生。”
“不行!”高慬鸢坚定地说。说清楚了,那她辛辛苦苦创建的天机阁还不拱手送人了?
既然他都拿到秦志的信了,那还不知道天机阁做了多少好事吗?可就是这样,他还要与阁主交手,又袭击景逸……这位天子应该是不会允许一个用非法手段去做事的江湖组织存在的吧?
“那陛下会不会也盯上醉香楼了?”凛冬问。
“肯定早盯上醉香楼了!说不定里头还有他安插已久的尖细,啧啧啧啧啧。”高慬鸢摇了摇头。
“这……”
“让他盯吧,咱又不杀人放火,他也抓不到把柄……咳咳咳咳……”高慬鸢咳了好一会儿,只能乖乖躺下,“哎,本宫今日还是不处理任何事务了,咱们下次再说啊~”
“是,主子先好好歇着,难受就不要动了。”
凛冬的话音刚落,高慬鸢忍不住咳了两声,于是又提高了嗓门、抱怨了一句:“本宫的太医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真太医没来,假太医到了。
外头的宫女没有一个拦得住皇帝,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外殿,又自然而然地进了内殿。
“奴婢参加陛下。”凛冬跪下。
“你起来吧,太后怎的病了?”江肇昀将她刚刚拿来放杯子的椅子挪开了些,堂而皇之地坐下了。
等凛冬把外边的宫女遣了、让她去看看盛夏什么时候带太医过来,江肇昀的手已经落在高慬鸢的额头上了。
高慬鸢一点也不想看见他,紧皱了眉头,于是江肇昀又在她眉心上按了按。
“手。”江肇昀不容置疑地说。
高慬鸢迟了一瞬,江肇昀就要去掀她被子,她只好抓紧被子,把手上拿的茶杯递给他。
他一手捏她的腕,一手接过茶杯,顺手给凛冬接了。
高慬鸢可怜巴巴地望向凛冬,可凛冬也别无他法,只能替主子捧着茶杯,在一旁干看着。
其实凛冬倒还觉得陛下对主子的确有几分真心。
“陛下诊出什么了?”江肇昀的三指搭于高慬鸢的腕上,高慬鸢有气无力地问。
江肇昀仔细感知,脉象尚佳,看来早先的毒定是解透了,气血也补回来了。仅有一丝丝游离的微弱,大约是风寒入体,虽然表象症状上有些强烈,但是伤不着内里。
“母后身强体健,偶感风寒,不打紧的。等太医过来开几副药,祛一祛寒,不出七日便会好,”江肇昀松开她,看她立刻把手缩回了,略有些不悦。
“怎么冻着了?”江肇昀摸了摸她那床薄被,“夜里天气有些凉了,该给母后换床稍厚些的了。”
凛冬垂首答:“是。”
高慬鸢看着他,心想不都是你害的嘛?好难受啊,习武之后,真的好久没生过病了,眼下就是七窍不通、头昏脑涨的那种难受……
“陛下的安也请过了,还替本宫诊了脉。马上太医来了,本宫今日也不便招待陛下了,陛下还是忙去吧。”她开始赶人。
“无妨。耽误不了多少,朕等太医来给母后看过再走。”虽然小小风寒没什么大不了,但看她不适的样子,他也有些心疼。
车太医终于来了,说得和江肇昀差不多。江肇昀拉着他多聊了几句,探讨着开了个方子,又嘱咐凛冬和盛夏这几日不可给太后进寒凉的饮食,才和他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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