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肇昀谦逊地拱手,“在下姓云名姜,慕景逸先生大名而来,想必阁下便是景先生了?”
“云江?”景逸嚼了嚼这两个字。刚看见来人的背影,便觉得熟悉,见到正脸,方知这就是上元那夜夺了仙草所抛香囊之人。
白日里看,此人肤色倒是显得人更加硬朗英俊了些。这行走江湖,也不掩面,也不化音,倒像是个磊落的侠士。
“风卷残云之云,姜太公之姜。”江肇昀解释。
景逸点了点头,水汽、冰晶凝结而成为云,烧菜去腥所用调料为姜。
他解开锁,从侧门进了棚屋,挪出一个凳子放到外头,从里掀起了窗口的半卷竹制帘席。
江肇昀待景逸坐好,拂了拂凳子上的灰尘,也坐下。
他开门见山道:“听闻景先生博通古今,亦晓星术命理,那我所求何事?景先生不妨猜一猜?”
“月盈而亏,物盛而衰——在下不才,所知不过如此。猜不出,故无须猜,云公子便是没什么要问的吧。”
景逸是高慬鸢的另一重身份,顶着天机阁四级密使的名头,于闲时、来这心聊斋与人答疑解惑。
其实一张嘴长在他身上,他想说她猜的对便是对了、猜的错便是错了,她无须多言。
果然是天机阁的作风,一句话答得滴水不漏、完美无缺。江肇昀淡然一笑,道:“确实。在下实属仰慕先生而来,无什么紧要事需问。”
“……”高慬鸢望了望云姜后头慢慢排起的队伍,“那便不要占着位子了。在下只与人解惑。”不与人解景逸自己。
江肇昀无奈站起了身。陡然想起了什么,“那便问先生一事吧。”
“云公子请说。”
“梁城大旱三月有余,民不聊生。先生可知何时能降雨?”
“西北梁城?”她与他确认。
“正是边关第一重城:梁城。”
高慬鸢重新打量了眼前的公子,对他的看法又有了些变化:这身绸衣华服,不是出身于富贾、也该是达官子弟,能心系边城百姓、倒实属难得。
她说:“云公子既知梁城乃大宛边关重城,那么想必对历史也是熟悉的?”
“略知一二。”
她继续说:“西北边关梁城、燎城,毗邻骞遽,多战役。云公子可知,上一次骞遽进犯,当今圣上遣何人镇压?”
江肇昀回忆了一下,骞遽进犯、试图烧杀抢掠可不止一次两次,许多小事他都懒得回报了,只有一场大仗,大宛人尽皆知。
“景先生意指三年前千城关一役?”
“正是。”
“哦,那是封了江肇昀为大将军。”
“正是当今平王殿下!”高慬鸢不知听说书人说了多少遍了,语气也学到位了。
她绘声绘色道:“那一战,冷面阎王夜袭,烧光了骞遽囤在千城关外的所有粮草,天刚一亮,又领兵发动正面攻击。最后骞遽死伤三万、我军一万,总计四万余人,真可谓是尸横遍野,饿殍遍地……”
“等一下,”江肇昀打断他,已然是有些不高兴了,“这和今年的大旱有关吗?”
虽然景逸说的也没有大错,但“尸横遍野,饿殍遍地”这样的表述方式,听着怎么让人这么不舒服?
明明是那年骞遽军队接连偷袭,正面不成、就扮作灾民潜入大宛,夺取粮食、强抢民女、无恶不作。
他不得不当机立断,先斩后奏、攻打千城关,以八千大宛兵士的牺牲换来了梁城、甚至大宛这三年的安宁。
高慬鸢承认,自己是做了些小小的改编,但她并不觉得有多大的问题,还在卖关子:“云公子可听说平王殿下近日将回颠城?”
“大约还有几日吧。”江肇昀说着,一边腹诽:平王就站在你面前,你这天机阁的算命人倒是真的不才,也真的有眼无珠。
“不出三日,梁城必降大雨。”高慬鸢正色道。
“先生断定?”江肇昀疑心起来。这个景先生,是有些巧言令色的本事在身上的,看来天机阁擅长一些旁门左道,毕竟十五那夜的障眼法也使得那样好。
高慬鸢点了点头。
当然,她的故事也要说完:“水火相克。虽然通常情况下,水能灭火,但因平王殿下五行属火,离开梁城后驻守燎城,火上加火,雨不愿意下、实属正常。待他远离燎城,旱灾自然能解。”
实则北地已经开始降温,冷气顺势南下,梁城南面的地势颇高,冷热相遇,大雨也就在这三日了。
天象之事与平王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恰好平王命里属火——她师父说的,而平王两年前被调去燎城之时,和王还曾把这件事当笑话写在信里:你说我二哥去了燎城,那火气那么大,西北会不会就下不了雨了?
如今平王已回颠城,她也见识过了,火气确实不小,怪让人讨厌的。那她就顺便与眼前的公子讲个有趣的故事吧。
但对平王本人来说,这个故事一点也没有趣:“……”
“云公子可还有疑?”高慬鸢想:如果想拿这种问题来考我,那大可不必。
“无疑。”江肇昀又不好表明自己身份,怎么能有疑呢?
可他还想问一句:“那么,若是这平王要再去燎城,又有哪地会遭遇旱灾?”
“这……得看平王何时再去燎城了。现下还不好推断。不过,梁城这一场雨,恐怕平王的火也该是灭了吧?”高慬鸢诚实地胡答。
“……”平王只觉得现在心头有些火。
然而还未等他再开口说话,身后一位满脸麻子的大娘推了他一把,又瞪了他一眼。
她说:“哎呀,小伙子你在这儿堵了这么久了,还有问题就明日再来吧!我跑了几里路,好不容易见到先生。景先生,先听我问吧!我的命苦唉,呜呜呜……”
江肇昀无奈地甩了下衣袍的袖子,犯不着与一市井妇人计较。可是甫一回身,看到在妇人后面排着的长队,他的心里倒也生出了些愧疚。
走出去几步,江肇昀蓦然想起什么,又走了回来。不过这次只是多问一句:“景先生明日可在?”
高慬鸢提高声响,朝他的方向道:“不知!”
因为心聊斋有段时日没有开张,景先生今日的生意不错。
给人合了八字,指了丢失的大黄狗所在,听完失恋小女子的哭诉……从夕阳西斜,到了月亮快要从东面升起的时辰。
高慬鸢又看见了云姜。
“云公子,可还有事?快要宵禁了。”她都准备收摊了。
江肇昀是又排了队,让有事要问的人排在前头,他一直在最末、等在此处。
看着每一位从心聊斋离开的人面上或多或少都添了几分了然或笑意,他心头的火倒是已经灭了。
当然,他也知道宵禁不便留人,只是还想和景逸多探几句,不禁脱口道:“不知景先生所居何处?在下可送景先生回府。”
“有缘便可再见。”高慬鸢不客气地开始收东西。就算还是住在丞相府,她也不敢劳烦人送啊。
江肇昀也知失礼,不便多问,自顾自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案上,倒是惹得高慬鸢一怔。
四下已无人,但她不为所动,冷声道:“心聊斋不做天机阁的生意。”
“还请景先生帮个忙,梁城旱灾,我只是想尽一点心意。层层剥削之下,官府的赈灾款到百姓手里就所剩无几了。据说天机阁言必信、行必果,在下便将此金托于先生,天机阁的佣金从里面扣就是了。”
江肇昀说完,便转身疾去。
高慬鸢只来得及在他身后喊一句:“救济灾民所用,天机阁不收取任何佣金!”
而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她暗自思忖:听他的口音,应是颠城人、至少也是在颠城生活了很久的无疑。
怎么如今颠城还有这号人?虽然面上淡淡的、也不笑,乍一看脾气还有点臭,但相貌卓绝,轻功绝佳,最难得的是心肠也好啊!
江肇昀回到龙虎斗客栈,青枫还在他房里等他。
“殿下今日可是见到景先生了?”青枫见人晚归,赶忙迎上去问。
江肇昀不紧不慢地关上门、走进来坐下,接过青枫给他倒的水、喝了一口,才说:“见过了。”
“怎么样?”青枫很感兴趣,“听闻景先生学识渊博,还颇受颠城百姓爱戴呢,他算命是不是真的不收钱?”
“是。”而且不光算命不收钱,调解邻里纠纷、听人诉苦……解决任何问题都不收钱。
“那算的准吗?”青枫好奇。
这江肇昀还不知道,回忆傍晚景逸所言,他只能评价:“反正景先生的嘴皮子挺利索的。”
“那么殿下觉得可以将他收作己用吗?”
收作己用?
江肇昀冷笑一声,收到自己身边给自己找气受吗?这天机阁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梁城大旱这等天灾居然被说得成了他的错,想想就来气。
“对了,青枫,千城关一役你可还有印象?”
“那怎么可能没有印象?”说到千城关,青枫可来劲了,“那骞遽人阴狠狡猾,得亏殿下英明、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倘若我军不抢占先机,那梁城早破了!大宛都没了!殿下怎么忽然想起这事?是骞遽那边又有什么消息了吗?”
江肇昀摇了摇头,望向窗外,淡然道:“本王只是在想,梁城大旱三月,何时才能降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