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逐日鸟

辞别虞叹星后,奚玉泽回到自己房中。

中央案几上,赫然摆放着一纸书信,书信一角用砚台压着,砚台下方隐约还有另外的物什。

他走上前俯身移开砚台,露出了压在下方的一张小纸人。

在看到小纸人的那一刻,奚玉泽便知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他抖抖衣袖,盘腿而坐,将小纸人放置一旁,捧起那信便开始查看。

信上统共两行字,第一行字迹飘逸,书写之人显然洒脱不羁,言:

“新纸人,交于阿凫。”

第二行字迹苍劲有力,奚玉泽却在看清内容时眉头微拧,陷入思索。那行字言:

“庄先生欲见夜鬼修罗。”

阅毕,他将信放入一旁灯芯燃烧的火焰中,火舌瞬间吞噬纸张,少顷便只剩下灰烬。

他又抽出一张信纸,提笔蘸墨,思忖了片刻,落笔回信,而后将信纸叠好,又用砚台压住。送信之人自会在合适的时间回来取。

待到一切做完之后,他才将那纸人收好,起身迈步走进内卧。

一瞬间,奚玉泽陡然心悸,手中的折扇落地,他猛然捂住心口,又仓皇扶住门栏,少顷,额上便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深深喘息攫取空气,良久之后才稍有好转,于是弯身拾起折扇,缓步走进屋内。

摄魂术的反噬,竟越来越严重了。

他想,终究还是这段时日用得太过频繁。

摄魂术,他是为了活命才学会的。

十二年前,他尚未更名换姓,乃曾经武林盟首江氏后代,江行玺。

与虞叹星二人辞别之后,他寻至于启山口中所提驿站,得收留修养之地。

只是追杀他们的亡命之徒俱死,未曾复命,仇家自然知晓没有得手,又怎会善罢甘休。

不到一周时日,又是一群杀手袭至驿站,来势汹汹,只为夺他和寒林的性命。

交战途中,寒林为救他重伤昏迷,也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位白袍青年。

白袍青年不过翻掌之间,双眸一凛,金瞳倏地闪现,行刺之人全然倒地。

瞳色变换只一瞬间,江行玺仍然亲眼目睹,心生警惕。

青年剑眉星目,气质雍容,气定神闲地朝他走来。

他抬手指向江行玺腰间骨哨,悠悠问道:“于启山的骨哨为何在你身上,你是他捡的那个徒弟?”

随后又兀自对前言予以否定,轻笑道:“不,我记得那小孩武功不错,不会连这么些等闲之辈都打不过。”

他眼含探究,饶有兴趣,笑着问:“你是谁?”

江行玺没有答话,下意识护住了身后的寒林。

青年道:“你若告诉我,我可以救他。”

江行玺回首望了一眼寒林,只见他浑身伤痕,已有垂死之兆。

他咬牙,只犹豫须臾,道:“江氏。”

闻言,那青年眼中顿生亮意,又道:“武林盟首?”

“是。”

“江氏后代?”

“是。”

江行玺仍是满眼戒备。

“不错,不错。居然还有活着的人。”青年笑道。

“别这么紧张,小少年,”他道,“遇到我,你运气不错。我如今有第二笔交易和你谈谈,你愿不愿意?”

青年冲着寒林的方位抬了抬下巴,道:“救他是第一笔。”

又看向他:“救你是第二笔。”

江行玺不解:“何以救我?”

青年微笑,缓缓道:“你方才不是看到我的金瞳了么?”

他指向倒地的那群黑衣人,不紧不慢道:“我可以让这些人都以为你死了,回去复命,从此之后,你再无性命之忧。”

江行玺问:“条件呢?”

“条件么......你今后为我效力,如何?”

江行玺又问:“你是谁?”

青年笑道:“迎风阁,庄珏。”

江行玺接受了他的交易,也因此进入迎风阁。

寒林重伤濒死,庄珏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他硬生生从阎王手里拉了回来,但终究由于伤及心脉,苏醒之后,他竟忘却了一切。

追杀,流亡、仇恨。

统统不记得。

这样也好。

江行玺想。

无须怀恨,亦可重新开始。

于是,他给寒林改名换姓,唤他池离。

池离,驰离。

驰行来日,远离往昔。

在池离面前,江行玺选择对过去闭口不谈。

迎风阁坐落京都,无数故人仇敌皆在此处,他无法以原貌示人,庄珏便想给他换脸。

江行玺欣然答应。

他只是没想到,庄珏请来给他们换脸的人,是于启山。

他也没想到,他竟还能再见到那个曾经救过他的女孩,即便只是远远一眼。

换脸术若想长久无痕,需要七日不间断换药融血,过程痛苦至极。

七日里,他每日都会见到她跟随于启山来至阁楼,在楼下食肆等候。

只有一次,她上了阁楼。

她本只是给于启山送物,却不经意瞥见了他狼狈的模样。

女孩如星的双眸只是淡淡扫过他,将东西往她师傅手里一塞,二人短言交谈片刻,便迅速离开了。

因为痛苦,他什么也没有听清。

于启山重新走至他身旁,却并未立即开始换药的动作,而是在他手里放了一块如同冰粒一般寒凉的物体,道:

“我那徒弟给你的。”

江行玺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便因新一轮换药融血的痛苦而骤然闭眼,双拳紧攥,将那物什嵌入掌心。

掌心沁出汗水,手中的物什随之逐渐融化,一阵冰凉之感自掌心顺着脉络蔓延至全身,竟消去了他三分难受。

一切结束之后,他摊开手掌,那里却空无一物。

于启山收好工具,悠悠道:“那是定痛石,药师谷的东西。”

老人笑了一声:“东西是不错,但换面无痕必经非常之痛,那东西至多稍减苦痛罢了,若你连此等微末安逸都要贪求,我不会再继续为你换脸。”

江行玺握了握拳,缓缓道:“我知道,但......还请前辈替我谢谢她。”

于启山睨了他一眼,道:“那丫头爱行侠仗义,却未必是在帮人,你不必谢。”说罢,大步一跨,迈出房门。

江行玺明白,他都明白。

家仇事业束缚于身,他舍弃过去的一切,若连这点痛苦都无法忍受,他又如何能够韬光养晦呢。

只是......

他深陷在紧绷的黑暗中,那冰凉的触感,实实在在给了他片刻喘息。

如同溺水之人攀住浮木。

即便稍纵即逝。

之后,江行玺都只是从阁楼上遥遥望见女孩的身影。

她在食肆大快朵颐,又自来熟地和有缘人谈天说地,不时,还会当众与人切磋武艺。

灵动,轻快,恣意。

如同逐日鸟。

灿烂又遥不可及。

七日结束,换脸完成,江行玺离开阁楼,自此改名奚玉泽。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武林盟首江氏。

他回到迎风阁,想过在此地的一万种可能。

却未曾想到,庄珏所说的为他效力,是让自己以接替他为目标,成为迎风阁下一任阁主。

江行玺不解,也曾询问过。

庄珏讳莫如深,只道自己早已有退出武林的闲云野鹤之意。

摄魂术,可操控人心,可篡改记忆,亦可看到被施术之人的过去。

这般术法对于情报组织头目来说,实为至关重要的情报来源,故而历代迎风阁主人,都须习得摄魂术。

即便九死一生。

奚玉泽并非武学奇才,为了不让摄魂之法扰乱经脉,伤及摄魂术赖以存在之根本,他甚至自断武功,切割武脉,却也因此落下病根,常年靠喝药调理。

他手中的这把折扇,便是庄珏在他终于习得摄魂术那日授予,此扇浸泡百种药材,恰恰可以克制掩盖他的病气,是以常年不离他身。

奚玉泽看着手中折扇,从袖中摸出那半截冰凉的玉佩,将二物共同置于手心,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他温柔地合上掌心,想到了方才看的那封信,眉心微蹙。

庄珏为何想见虞叹星,他又究竟要不要让她前去赴面,庄珏和于启山曾经又究竟有些什么交易?

他总觉得不放心,是以在回信里大胆询问,又婉言回绝。

说是拒绝,也不过是拖延一些时日罢了。

前任阁主于阁内势力尚存,加之他和于启山之间的关联,虞叹星和庄珏见面,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到底是想弄清楚些,毕竟一切与她有关的事,他都分外小心。

......

皇宫。

偌大的宫道,柳禹疾行匆匆。

圣上召请,而在此前,王慈以免死金牌求端王退婚的传言便早就传到了他这里。

他本持怀疑态度,但下一刻圣上急召传来,这才醒悟传言为真。

恒王开始行动了,而恒王背后的那些人,也在蠢蠢欲动。

这可不会让龙椅上的那位展露笑颜。

柳禹叩问圣安,只观他嘴角挂笑,却周身阴气,敏锐地感知到皇帝的不悦。

皇帝慢条斯理地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缓缓道:“柳爱卿,你没找到的人,别人帮你找到了。”

柳禹身子俯低,没有立即回话。

皇帝紧接着又问:“你猜猜,那人是谁?”

柳禹脑海中自然有了答案,只是不出声。

皇帝径直笑道:“奇也!怪也!那人居然是朕的六弟!”

他冷笑,质问:“若是别人找到,那也就罢了,可那人居然是朕的弟弟!你作为当朝丞相——朕的左膀右臂,办事效率竟然比不过他吗?!”

柳禹重重地跪了下去,道:“请陛下赎罪。”

“哼。”皇帝嗤笑,道,“去查,查恒王府,看看朕的皇姐是不是真的在那儿。”

“是。”

“还有,去盯着端王。”

皇帝若有所思道:“朕那位二皇兄,今日反常得很啊。”

他记得,除了那个江湖女子,世上再无人可以让端王有所反应。

可那个江湖女子早就在十二年前便死了,是以端王这十二年来不问世事,原则之内,任他安排。

除非,那个女人没死。

皇帝突然眯眼。

“不,”他陡然间改口吩咐,“不必去盯端王了,即刻联系你那些江湖旧部。”

“告诉他们,尚剑山庄的前任庄主,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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