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赎罪」文件夹里那份泛黄的讣告,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谢观澜脑海中的迷雾,也在他本已混乱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更深沉的石子,涟漪层层扩散,无法平息。
华文渊。
这个名字,这个姓氏,如同一个关键的密码,骤然将时间线从三年前拉回到了更久远的十五年前。那位因实验室意外去世的著名航天工程师,华成舟的父亲。一个模糊的、却令人心惊胆战的猜测逐渐浮出水面——华父看似偶然的意外身亡,与三年前“深空之门”那场疑点重重的事故,甚至与自己的导师苏明山之死,是否存在某种跨越时空的、不为人知的悲剧性关联?华成舟那个命名为“赎罪”的文件夹,那份沉重的、被深藏的情感,究竟指向什么?是为父辈的某种过错?还是为他自己未能阻止的悲剧?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心绪不宁,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巨大冰山隐藏在水下的、更狰狞的一角。然而,他无法向任何人求证,尤其是华成舟。他们之间,那层由“第三缠”勉强维持的、薄冰般脆弱的工作关系,经不起任何额外的、涉及核心秘密的试探。他只能将这份惊疑与探究欲死死压在心底,如同怀揣着一块灼热的炭,外表却要维持着冰冷的平静。
“天枢计划”在谢观澜的回归后,重新走上了正轨,甚至因为他不顾一切的投入而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高效。只是核心团队里那些敏锐的成员都隐隐察觉到,谢博士变得不一样了。他依然专业、专注,甚至比以往更加苛刻和投入,常常为了一个数据的验证通宵达旦,但他身上那种偶尔会因为一个技术瓶颈的突破、一个理论猜想的验证而流露出的、属于探索者的纯粹光芒与喜悦,似乎彻底黯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机械的、不带任何个人感**彩的、绝对理性的高效。他像一架被精密编程的仪器,完美地运行着,却失去了温度。
他与华成舟之间的互动,也严格限定在必要的工作沟通范畴内,多一分都没有。在宽敞明亮的项目会议室里,他永远是坐在离主位最远的位置,冷静地陈述着方案,精准地回应着各种技术性质疑,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但他的目光,却像经过精确计算一样,很少、甚至可以说刻意避免与主位上那个始终沉默聆听的男人交汇。即使偶尔不可避免的视线接触,他也会在零点几秒内迅速移开,仿佛那目光带着灼人的高温。
华成舟似乎也完全默认并接受了这种冰冷的新秩序。他不再像项目初期那样,试图以强势的姿态介入或主导技术细节的讨论,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指间或许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或是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从不离身的黑色手杖。他只是听着,深邃的目光如同沉寂的深海,偶尔才会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显示出他惊人理解力的问题。然而,那目光的焦点,却始终如影随形地、复杂地追随着谢观澜的身影,从他进入会议室,到他起身离开,直到那扇门彻底隔绝了那道清瘦而决绝的背影。
这种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诡异气氛,如同一种无色无味却无处不在的低气压,笼罩在星海科技的核心楼层,没有逃过苏尽染那双敏锐的眼睛。
她发现,华成舟变得更加沉默,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也愈发凛冽。他常常一个人站在办公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长久地凝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和更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指间夹着的烟慢慢燃尽,积了长长的烟灰,最终断裂、掉落,他都仿佛毫无察觉。那种孤寂的、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背影,让她感到陌生和……一丝隐隐的心疼。而更让她心惊的,是他在会议室里,看向谢观澜离开时那瞬间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情绪,有深切的痛楚,有强压下的隐忍,有无奈,更有一种……近乎贪婪的、生怕一眨眼对方就会消失不见的专注。
而谢观澜,则像一块被华成舟强行捂在胸口,用尽手段留住,却怎么也捂不热、化不开的万年寒冰。他的冷漠,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彻底的疏离。
苏尽染不是傻子,更不是一个会被感情完全冲昏头脑、失去判断力的女人。恰恰相反,她精明、敏锐,善于在复杂的商业谈判和人际交往中洞察人心,捕捉细节。之前,或许是因为对华成舟那份朦胧的、掺杂着依赖、崇拜与感激的情愫,以及查清父亲死因这个共同且迫切的目标,让她有意无意地忽略、或者说美化了华成舟行为中许多不合常理的细节。
但现在,当谢观澜以一种全新的、冰冷的姿态回归,当华成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情绪波动和专注,这些被忽略的细节,就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黑色礁石,清晰地、尖锐地呈现在她面前,不容再回避。
华成舟对谢观澜的执着,早已远远超出了对一个难得的天才科学家的珍惜与保护,也超出了完成对故去导师承诺的责任范畴。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强烈的、更偏执的,几乎能焚毁一切理智、不顾一切的情感。这种情感,强烈到让她这个旁观者都感到心惊。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像翻检旧照片一样,在脑海中搜寻着过往的蛛丝马迹。
她想起华成舟私人书架上,那些与星海科技主营业务毫无关系的、极其艰深冷僻的天体物理学期刊,有些甚至是原文版,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她想起有好几次,她深夜送文件去他办公室,曾撞见他对着书桌上一些她看不懂的、署名为“谢观澜”的论文复印件或报告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
她想起三年前“深空之门”出事后,华成舟所表现出来的,并非仅仅是商业合作失败的震怒,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失控的暴怒与随之而来的、长达数年的、不惜成本、不计代价的暗中调查,那种执拗,当时只让人觉得是对项目失败的不甘,现在想来,却更像是一种……追悔莫及的疯狂;
她想起在筹划“天枢”项目时,他力排众议,坚持要将项目的核心探测目标,与验证“深空之门”失联前传回的那段被官方判定为“无效”的异常数据紧密绑定,为此甚至愿意承担巨大的技术和商业风险;
她更想起,他不止一次地,在提及谢观澜时,或是远远看到谢观澜时,那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深沉难言、带着某种宿命般眷恋的眼神……
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如同散落的拼图,一旦被“华成舟爱着谢观澜”这个惊悚的认知所串联,立刻构成了一幅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画面。
一个被她刻意忽略、压抑许久的念头,终于无法抑制地、带着冰冷的真实感,彻底浮出了水面——
华成舟做这一切,推动“天枢”,寻找谢观澜,甚至可能包括当初对她这个“苏明山女儿”的关照……根本的核心,都不是为了她苏尽染,也不是单纯为了告慰她父亲的在天之灵。
从头到尾,他目光的焦点,他所有行为的核心驱动力,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谢观澜。
这个认知,像一根早已埋藏在心底、此刻被猛然拔出的冰冷毒针,瞬间刺破了她心中那个由多年仰慕、依赖和共同目标小心构筑起的、虚幻而脆弱的泡泡。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疼痛过后,随之而来的,却是被残酷真相洗礼后的、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冰凉。
她坐在自己宽敞明亮的COO办公室里,窗外是帝都繁华不息的车水马龙,璀璨的霓虹勾勒出城市的轮廓,她却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凉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华成舟最得力的助手,是最懂他抱负、最能分担他压力的人,甚至在内心里,还悄悄藏着一种或许有一天能真正站在他身边、抚平他眉间褶皱的幻想。可现在,这冰冷的真相如同兜头一盆冰水,让她彻底清醒——她从未真正走进过华成舟的内心。那个男人的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甚至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被另一个人的星光彻底占据,密不透风,再无一丝缝隙可供他人染指。
失落吗?当然。如同精心培育多年的花朵,还未盛开,就已得知土壤早已不属于自己。
苦涩吗?毋庸置疑。像吞下了一颗未熟的果子,从舌尖一直涩到心底。
愤怒吗?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她能去恨谁?恨华成舟的深情不是对她?还是恨谢观澜的存在本身?
但她苏尽染,终究是苏尽染。她不仅仅是那个对华成舟怀有朦胧情愫的女人,更是星海科技年轻有为的首席运营官,是能在波谲云诡的商界杀伐中立足、凭借自身能力赢得尊重的精英。她的世界里,不只有风花雪月和无望的等待,更有现实、责任和必须面对的真相。
与其沉溺于这种无望的情感泥沼,自我折磨,不如主动去揭开所有的谜底,弄清楚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这不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也是为了弄清华成舟行为背后真正的、完整的动机,更是为了……给自己这么多年付出的情感和精力,一个清晰明了的交代。
她需要知道,自己在这盘棋局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还是……被巧妙利用的棋子?
下定决心后,苏尽染的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锐利。她拿起内部加密电话,接通了信息安全部门那位由她亲自招募、绝对可靠的心腹负责人。
“是我,苏尽染。”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帮我调取并分析一份资料,权限我会通过独立通道单独授权给你。”
她略微停顿,清晰地吐出要求:“是关于三年前,‘深空之门’事故发生后,直到现在,所有与华总私人行程、非公务通讯记录、以及特定账户往来相关的……异常点分析报告。重点排查与已知调查方向不符的、隐秘的、尤其是与已故华文渊先生可能存在关联的任何线索。”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动用最高级别的关联分析模型,我要看到数据背后可能隐藏的脉络。此事绝密,直接对我负责。”
几天后,一份经过高度加密、设置了自毁程序的调查报告,被悄无声息地传送到了苏尽染的私人终端。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幕墙,将房间染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凝重。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为自己注入足够的勇气,然后才用微微有些发凉的指尖,点开了那个标记着“绝密”的文件夹。
报告内容详实而冰冷,充斥着大量的数据记录、时间节点对比、通讯元数据分析以及基于行为模式的概率推断。随着一行行文字、一张张图表和分析结论映入眼帘,苏尽染原本平静的脸色逐渐发生了变化。她的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握着终端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起来。
报告揭示了一些她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敢去想的、关于华成舟过往的碎片。这些碎片,与她所知的关于父亲苏明山、关于“深空之门”项目、关于华文渊意外去世的信息拼凑在一起,隐隐指向了一个让她感到震惊、荒谬,却又在逻辑上逐渐严丝合缝的……真相轮廓。
这个真相,不仅解释了华成舟对谢观澜那超乎常理的执着与情感的源头,似乎也隐约触及了“深空之门”事故背后更深层的阴影,甚至可能关联到两位顶尖科学家——苏明山与华文渊——跨越生死的宿命纠缠。
她关掉了报告页面,甚至启动了预设的粉碎程序,确保不留任何痕迹。然后,她向后靠在舒适的真皮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平复。
良久,良久。
一声极轻的、仿佛终于卸下了心头千斤重担的叹息,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幽幽响起。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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