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我是在跟陈毅在一起的第二年搬出母亲家的。

考虑到工作方便,我在幼儿园的附近租了间房,一室一厅,复古的木制地板家具,看着陈旧又别具风味。

房间窗户朝南,冬季光线明亮,夏季有爬墙虎的藤萝坠落,布出别样的情调。

独居生活也不纯粹,陈毅只要放假都会过来,我与他在这间小屋里相互交付,仿佛相互依偎的连理枝。

我喜欢他存在于我的存在,共生的快感密密匝匝的渗入身体的每一角。

当他的温度炙烤着我,我们的皮肤会随着律动沁出细碎的光点。

我还喜欢听他在我耳边的低声喘息,伴着咯吱的木响和窗外沙沙的雨声,在午夜交织出动人的旋律。

后来,我回忆最多的还是我和他各占木板床的一侧,静静看书,偶尔交流几句,一室安然。

陈毅人如其名,坚毅非常,他的心性稳定很少有波动,更别提失常。

陈毅姐姐说我把陈毅吃得死死的,我不置可否地笑,但心里却是认同的,就凭陈毅的不淡定都与我相关,尤其是我救人的那次。

那是我参加完培训,走路回来的路上,途径一片海。

初冬的北风呼啸不止,卷起海潮的湿气扑上岸,这里冷又偏路过的人不多。

我低着头给陈毅回消息,按灭屏幕,随意往公路下的海岸一瞥,突然目光滞住。

海浪澎湃地拍打石崖,晦暗的天光下,深色的大海是张牙舞爪的魔兽,层层浪卷冰冷且深不可测,像是黑洞。

在海水浸湿的深黑岸边,我隐约看见有人的身影逆着浪往海里走。

我心一惊,一边给陈毅发了信息告知,一边翻过栅栏往那边去。

好在距离不算远,我大声呼唤让那人回来,只看到渐行渐远的身影,已经有一半隐在水中,水面上的身形也不太稳定。

我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地将手里的东西丢在岸上,疾步往那个人的地方去。

那一刻,我的行为是下意识的,当我在刺骨的海水里发抖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很奇怪,是我第一感受。

我自认性情不淡漠,同情心却也不泛滥,跟舍己救人的大公无私更是毫无干系。

但我没等自己理清思绪,我遵循着本心继续往海里去,那人已经看不见了。

我水性不错,便潜入海水中寻找,好在及时,我很快就在水里看见那人。

我奋力游过去,将昏迷的女人拉住。

冰冷的海水将我大量的体力消耗,我一手圈住她,单手游很快力气就不够了。

屏气之后,肺里不适的窒息感在我的胸腔作祟,我难受得感觉自己要溺毙在此。

审时度势,丢下手中的人,是我此刻最明智的选择,可我始终无法松开。

因为电光火石的瞬间,我想起了陈毅半躺在床头,坚毅硬朗的侧脸拢了暖暖的光。

我侧身躺在他的胸膛上,被他搂进怀里,听他跟我说他的事。

他告诉我他八岁那年楼下火灾蔓延烧到他家,他的父母丧生火场,而他被消防员救下。

后来,陈毅便被大伯收养,陈乐言的爸爸是他的堂哥。

他说他很感谢当年救他的消防员叔叔,因为他给了自己新生,一次是在火场,一次是自己堕落的青春期。

我听了,也说要好好感谢那个叔叔,谢谢他救了我的陈毅。

陈毅笑,满眼温情地看我,低下头在我的额角落了吻。

手中的人也许跟我没任何关系,但我也不能放弃,一是对的住良心,还有便是也许我救的会是下一个陈毅。

心中的念头如烈焰燃烧,灼烧着我的意志,我鼓起劲往上游。

头露出水面时,我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空气,精疲力竭地往岸边游。

陈毅他来的时候,我正趴在岸边喘气,有人在给女人做人工呼吸。

我抬眼看到陈毅的时候,扬起唇朝他笑了笑,被他用棉服裹进怀里那刻,我的意识陷入黑暗。

再醒来是在医院,我手上还挂着点滴,陈毅抱着臂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眼通红地盯着我。

见我醒来,陈毅站起身,垂着眼看我。

我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又疼又干,声音嘶哑又含糊。

我叫他:“陈毅。”

陈毅破天荒的没理会我,没说‘我在’,只是转过身拿起保温瓶倒出水,用棉签给我湿润嘴唇。

唇上的温热让我神经舒缓些许,我盯着他凸起的眉心,知道他是不开心了。

“我想坐起来。”我说。

陈毅还是没说话,他看了我一眼,放下棉签去床尾给我调节。

“我要喝水。”我继续使唤他,他不跟我说话,我理解他,但也委屈和气恼语气和神情自然不好看。

陈毅又倒了一杯水,递给我。

等喉咙滋润一些,我用目光与他直直相对,就这样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候。

我耐不住了,嘶哑的嗓音抱怨道:“陈毅,你,只许官洲点火,不许……”

下一秒,我就被陈毅拥进怀抱,几近窒息的怀抱,勒的我肋骨有些疼。

骨骼相抵的怀抱里,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是沉寂已久的港湾,终究等来明证价值的船舶。

就那一刻,心里的郁结倏然间烟消云散。

“你吓死我了。”

这是陈毅说的第一句话。

我听见他的声线微微颤抖,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脖颈,伴随而来的还有落入颈侧的滚烫。

陈毅为我哭了,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曾经,我摸着他背脊上有陈年的伤疤,含着泪问他疼不疼,他慌忙起身说早就不疼了,他受伤的人都没哭过,不准我为这事哭。

我问他他会为什么事哭,他沉默了很久,说不知道,他只知道八岁时父母的双双离世他也没哭。

因为他隐约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哭的资格和权利。

可那天陈毅为我哭了。

前所未有的情况让我慌乱不堪,我终于明白他见我哭时慌张的感受。

我笨拙地拿手去碰他,陈毅按住我的手,“别乱动,等下走针。”

“那你别哭。”我嗫嚅着唇,小声说。

陈毅的眼睛没有水光,眼眶还是红的。

“我不哭,你听话。”

“好。”

陈毅的目光一直定在我的身上,我扭了扭身体,想缓解他对这件事的余悸。

“那个人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

我又问:“那我呢?”

陈毅抬头看我的点滴瓶,说:“受凉有些烧。”

我笑,“那也没什么事。”

陈毅又没说话,显然不认同。

我斟酌出轻松的语气,“陈毅,我其实也挺害怕的,面对这种事到底没你勇敢。”

陈毅坐回我的床边,凝视着我的眼,叹了口气,接着语重心长地说:“你很勇敢。”

“甚至我都不希望你这么勇敢,”陈毅摸了摸我的脸,“漫漫,你知道吗?勇敢从来不是无所无惧,有所胆怯却选择向死而生才叫做勇敢。你,很勇敢。”

不知怎么的,我哭了,哭得眼泪鼻涕往陈毅身上蹭,我说:“我怕死了,我怕见不到你,可是我不敢放开她。”

陈毅环抱我,轻轻给打了哭得一抽一抽的我拍背,“我知道,辛苦你了,我的小勇士。只是下次这种事我来就行。”

我立直身体,反驳,“我不。”

陈毅没什么情绪地看我。

我理直气壮道:“毕竟是军人的家属”

后面的话我没继续说,陈毅也懂。

陈毅跟我告白在2014年,准备的求婚在2016年。

遗憾的是我终究没能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军属。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回想那个混乱的夜晚,却屡屡在梦里受尽煎熬。

漫天的火,抹了赤红的夜,闪烁的警示灯,嘈杂的人语哭声。

我站在警示线外,目光在愈演愈烈的火势里逡巡,除了满眼的红焰,再无任何。

*

“嗡嗡嗡。”

面积不大的房间里,微弱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泄进来,斑驳的木地板上印下纤细刺目的亮线。

我喘息着,舔了舔干裂的唇,囫囵摸到手机按停闹钟。

我的手背胡乱蹭过额头的汗,起身洗了脸,找了件衣服换上。

手机又振动,我弯腰拿过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闹钟提示。

——药

我把手机丢进包里,挎着包出了门。

走出小区的时候,我包里的手机铃声响了。

是母亲的电话。

我垂下眼看了一会儿,手指滑动接起。

“漫漫呀,今晚记得去见小刘,小刘说你不怎么跟他聊天,女孩子啊,要矜持但也不能太拿乔。”

我耳贴着手机,微笑着跟保安点头示意。

“妈,我都说了我不会去的。”

“你还不想结婚啊?都多大年纪了。”女人语气不快。

我伸手拦了一辆车,冷淡道:“我现在不想考虑这种事。”

我堵住收音孔,放低音量对司机说:“第二人民医院。”

“路漫漫,你现在还不考虑什么时候考虑?你马上就二十九了?”

女人尖锐愤怒的声音钻进我的耳道,扯弄的头脑刺痛,心脏仿佛别无形的手捏住。

下意识地,我左手的大拇指紧紧扣进食指的皮肉里。

“我不想结婚。”

我声线冷硬地挤出几个字。

“路漫漫,你清醒点,他人都死了,你是不是还想着为他守活寡……”

我挂断电话,调了静音,径自将手机丢进包里,转眼看窗外。

到医院的自助机挂完号,我轻车熟路地拿着挂号条往楼上的精神心理科。

咨询室的人不少,我就在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坐下,拿出手机兴致缺缺地点开微博。

年末时候,热搜榜上多是明星红毯盛典争奇斗艳的造型。

我往下滑了几下,目光在消防员三个字上顿住。

这是一条时事热搜,内容是消防救火,视频里也是漫天的火焰,映得天边通红。

消防车和消防员在进行救援,现场有些混乱,是群众被组织撤离到安全地带。

我面目表情地看完视频,头又开始密密麻麻的痛,心里泛起恶心的感觉。

退出视频时手指在屏幕上留下彩光的颗粒。

我退出微博,点进图库,按了几次密码才解开相册。

相册里的照片不多,全是关于陈毅的,有他穿着常服英气俊朗的模样,有他穿救援服的,通勤服的,也有穿便服的。

陈毅不爱拍照片,面对镜头也拘谨,照片是我逼他让我拍的。

无一例外的,都是他朝我笑着,停留在唇角的笑弧清浅。

看着照片上的脸庞,我突然感到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意味,又忽地想起今天的梦境,心猛地一惊。

我提包跑出大厅,跑下楼梯,跑出医院。

跑到肺部传来一阵撕裂焦灼的痛,才停下脚步。

我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气体灌入鼻喉,浅淡的血腥味弥漫开,带来一种莫名的刺激。

摊开掌心,挂号条皱巴巴的团在一起,我把它丢进路边的垃圾箱。

没有事情可做,没有地方可去,有的只是身体的某处的破洞,有艰涩的冷风穿过,渐渐的,我的理智逐渐清晰。

我明白自己的大脑很久没像此刻这样的清醒。

我突然意识到记忆里他面容的日渐模糊,目光触及照片时的陌生恍惚,是名叫遗忘的生理现象。

对于生物体来说,它会自然而然的发生,和死亡等同。

遗忘是强劲的惯性,拉拽着我在突停的站点不受控制的趔趄。

要做的事很多,想做的事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只是这一刻我不想费力气去理会我要做什么,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我步履缓慢地往前走,行至人行道的红绿灯下,盯着对面的灯光出神。

眼前错往的车在我心里虚化成飞逝的淡影,不知不觉的,我回过神时,绿灯又转为红灯。

我敛了心思,等着新一轮绿灯。

突然,身侧被一道力撞了一下,我垂眼望去,前方的斑马线上有小孩奔跑的身影。

而左侧正一辆白色小车驶来,尽管在降速,可小孩出现的猝不及防,车身还在飞速向前。

我奋力跑过去,拉过孩子的一支手往身后的方向带,护着孩子摔在地上。

刺耳撕裂的摩擦声里,小车刹住了车,空中弥漫着车轮高速摩擦地面的气味,类似硝烟气息,不算好闻。

我看了眼右前方的小车,又看身后的默不作声神色呆滞的孩子。

我拉他站起来,问:“小朋友,你没事吧?”

男孩没有回答我,空洞的眼神仿佛无法看到我。

“谢谢您啊,小孩没事吧?”车主下车,喘着气问我,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没事。”我看了眼四周,又说,“这孩子我不知道是家的。”

“走丢的?”车主问。

我说:“不太清楚。”

我温声问了孩子几句,他依旧沉默不语。

“看样子,只能送警察局了。”

孩子是我和车主送去警局的,局里有经验的警员告诉我孩子是个自闭症患儿。

我跟记录员大概说明了当时的情况,打算提包离开。

刚推开门,我一抬眼便与大厅里穿了橙色救援服的人撞视线。

是林天,之前电影院打趣过陈毅,后来打趣我带头喊我嫂子的人。

也是在火场里找出陈毅,最终给他送行的消防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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