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小夭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雨珠捶打在绿莹莹的芭蕉叶上,叶心中央已汇聚成小水潭,大珠小珠像断线往下滚。

耳边的雨声减弱几分,接二连三的雨点砸到小夭的眼皮,她皱皱眉,静躺两秒钟,睁开眼,唰地坐起来。

身下的红色巨石冰冷刺骨,发散的寒直逼入骨髓,她警觉地环顾四周,昨晚那个奇怪的男人正盘腿坐在她的左侧,乱糟糟的头发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看着她。

小夭知道自己昨天被吓晕过去,是他救了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条件反射地往后躲,抱住双膝,“你是谁……”

男人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眼神里多了一种困惑的情绪。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紧张到发抖:“……你在这儿坐了一晚上?”

男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小夭等不来他的回答,起身头也不回就跑。

早上细雨绵绵,她走进朦胧无尽的晨雾里,发辫潮湿,发丝黏在脸侧,两条细细的眉微拧,乌黑的眼睛全是紧张,瘦巴巴的身材像株苦草,风愈曳愈模糊,在浑沦春雨中如搅起的绿波,漾远了。

男人冷静地坐在身后的大石上,瞧着小夭那双快速奔跑的腿,频率越来越快,一阵风似的跑出视线。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小夭不敢逗留,直到初升的太阳露脸,雾气渐散,她已甩下一座座巨山叠嶂,快要到村子了,她长口气,抹了把湿淋的脸。

转回身来继续走路的脚冷不防定格住,她呆呆的瞧着前方,那男人就在一棵楝树下,淡紫色楝花落在他肩头,可以推断出他等待已久。

他看到小夭出现,微挺了下腰板,想尝试挑起嘴角,又感到实在奇怪,只好别别扭扭地放下,刚抬起一条手臂时,小夭已埋头匆匆走过他,擦肩过去,她像只鸵鸟。

空中飘着苦楝的香味,排排秀丽缤纷的花树把这条羊肠小道装饰得繁盛艳丽。

很快,小夭听到后面响起的脚步,她回头:“别跟着我。”

男人点穴般停住,风里卷着破碎的花香,一场零落盛大的雨。

小夭恨不得有隐身术,近乎慌乱,两人步伐重叠,她一旦停下,那人也停下,在她失去耐心的目光中,他装作安然,看花看云看向大树。

两人跑跑停停走完这段路,前面就是槐荫下,她吁吁喘气,“你家在哪儿?你是不是迷路了?”

男人用几秒钟消化她的问题,还是没理明白,看到她站在大槐树前,后面就是一个村庄,炊烟,篱笆,稻田,一个戴着斗笠赤.裸上身,牵着一头牛的七岁男孩走过,看了小夭一眼,像是彼此认识。

小夭转过来,又问他一遍:“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男人斩钉截铁地抬手指了指身后。

“你是这儿的人?我没见过你。”小夭跑得过快,这会才停止喘气。

“走吧。”

他快步跟上。

村子不大,这个时间段竟出奇的静,村前几家都敞着门,灶台上放着碗冒热气的稀饭,人不知去处。

她纳闷,直到看见自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心里才有答案。

小夭攥着衣摆,拨开人群朝里跑,四五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挡在她家,桌子板凳掀的掀,砸的砸,满地碎片,木头柜掉了一扇门,抽屉张着嘴,一箩筐的土豆被踢翻。

王富义瘸着条腿,躺在地上起不来,索性抱住一个人,央求:“哥,再宽限几天,一定还。”

鲈二鱼吊着条胳膊,头上包着白纱布,一把抓住小夭,生怕她跑了,恫吓道:“你个贱胚子还敢回来。”

他靠近她耳朵,压低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你家没还清钱之前谁都别想好过。”

小夭细细的手臂被勒出红痕,用很小的语调说:“别……找我爸麻烦。”

他瞪着她,如刀子狠狠地剜下一块淌血的肉,残酷毫无人性,“你求我啊。”

小夭的眼里没有泪,没有怯意,只有嗜血的红,被掰着头,听他说道:“这回你和你爸都跑不了。”

小夭咬唇,嘴里弥漫出血的铁锈味,她一向对他们避之不及,究竟是哪一步做错,连王富义也被卷进来。

鲈二鱼死抓着她的发,眼神越到一侧,好像看见什么,突然惶恐地撤后,松开了手,不安地躲开。

小夭像被放了一命的鸡仔,用力喘气,身子瘫软就跌入一个宽阔的胸膛。

她扭头,那奇怪的男人护在她身边,浑身有股腾腾的杀气,漆黑的眼瞪着鲈二鱼,嘴里呜呜地吼,臂膀肌肉强壮有力,浓黑的眉下压,仿佛一头能在瞬息间把他撕碎的野兽。

鲈二鱼再看看小夭,欲言又止,最终罢休。

小夭悬着的心还未放下,那群讨债的人没走,家被砸的稀巴烂,王富义抱着一竹筐新鲜的蔬菜,有些菜叶子已面目全非,烂泥一样。

那些人作势要往菜地去,王富义拖着他们腿脚,像块破烂的布一路拖到门外。

小夭听到鲈二鱼的药钱也被算到旧账里,她声辩:“他的伤不关我的事,是被野兽咬的。”

简直天方夜谭,没人相信一个丫头片子的话。

小夭不服气,倔强的态度激怒对方,扬起的巴掌就要打在脸上,一只粗糙的手灵敏地挡在前面,抓住施暴的人,力量惊人。

屋内安静下来,静到能听到咔嚓嚓骨头碎裂的声音和痛苦的呻吟。小夭惊遽地看着男人,他脸庞镇定,拳头还在施力,在局面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之前,她呵斥:“喂,放开他。”

男人侧了下头,手下松了力道,对面的人疼的吱哇乱叫。

人散了,小夭和王富义各持屋内两端,默默收拾残局。

男人站在低矮的木门外,浓密的发遮住眉眼,看不出表情。王富义小心翼翼地瞅外面一眼,对小夭说:“赶紧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小夭丢下扫帚,不知第几次出去和男人对峙,他似乎不会讲话,她推断是个哑巴傻子,无功而返进了屋,好心倒了碗水,递给他:“走了那么远路,你喝点水吧。”

男人还在盯着她的脸看,又移向她说话的嘴巴,视线停在那里,用手去接,颔首,用舌头试探地舔了两下水面。

小夭讶异,他果然是个呆子。

她没辙,回去又倒一碗,示意他看,然后端起碗仰头咕咚喝了一大口,“会了吗?”

他重重地点头,一仰而尽,意犹未尽地把空碗递给小夭,碗空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他把水缸的水都喝完了。

小夭问:“你不撑吗?”

她指了下肚皮,他了然,拨浪鼓式摇头,下一秒打了个饱嗝。

小夭哈哈笑起来,他痴痴地看着,学着她的样子,发出微弱没有情感变化的音节:“哈。”像对镜哈气一样,不像是在笑。

小夭带他挨家挨户找家人,无果,村里人见到早上他残暴的一面,险些把一个壮汉的手掐断,吓得连连摇头,说不认识,没见过。

一直忙到下午,确认他没有家人,智商不高,像个野人有一身蛮力,浑身写着此人危险二字。

小夭告知他:“我们家不能收留你,你走吧。”她猜到他应该没有理解她的话,便做示范,哒哒地往大路走了几步,他跟在身后。

“一直往前走,不要回来。”她说。

男人像是没听到,又跟着回来,她解释:“离开的意思是,有去无回。”她用手比划。

阴沉的云散去,金黄色的光波向大地探射,像温暖的臂膀拥护小夭,在刺眼的光中,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庞,衣衫褴褛,但掩不住英俊的光华。深色皮肤,鼻梁高挺,黑而密的睫毛下是敏锐的眼神,瞳仁里罕见的流露出情绪,痛苦,委屈,悲悯。

站在阳光下的他,像道坚毅的影子,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去。

小夭有一刻的动摇,更生硬地驱赶他,宛若驱赶一条狗,“你快走。”

她砰地关上门,闯来的阳光猝不及防碰了壁,浮光中有掉下的尘屑,屋里阴暗。

那高猛身影被阻隔在外,一步一步朝光照的地方走,地上的黑影很是挫败,垂头丧气着。

小夭扣着门框,转念就把他忘记。

午后的天又高又远,暖黄的光线像柔软的糨子,门窗照壁都贴满了金色的纸糊。木窗棱把光影切割的零零碎碎,紫棕色的皂角树映在玻璃上,棘刺粗壮,皂果剑呈鞘状与绿叶密不可分。

小夭要去泉子挑水,锁好门,踏出木槛,方圆几里都不见那个男人。

再次走上这条路,熟悉感涌上来,昨日在脚边蹦跶的噪鹛鸦雀都在,只是路上少了个相伴的人。小夭走着,隔一会要回头看,好像他会再像影子一样追上来。

身后空空如也,矮丛簌簌,风停了。

她踢着石子走路,脸皮被太阳烘烤的火辣炽热,她眯起眼,汗水糊了视线,肩膀蓦地少了些重量,酸痛感一扫而空。

男人神出鬼没的出现,不多纠缠,轻松地拎起水桶,臂膀厚实,一块块肌肉凸起,身躯威猛,十足的保障让她莫名心安。

走完这段路,他放下木桶,识趣地与她隔开距离,深深的对视一眼,未等小夭开口,他转身钻入丛林,于一缕游丝散灭于空无。

小夭抓住一把空气,喃喃道:“喂……”

他真的走了,植被的青灰色与紫红的残阳相交出一道水平线,太阳沉下,低温侵袭,她哆嗦着起了鸡皮疙瘩。

长久看着某处,眼部发酸,小夭抬手揉了揉眼,一阵晚风拂面,乌黑的发丝飘啊飘,如扁舟归于水巷,落定时,对面的深林发出骚动。

老橡树与嫩草簇生之间,突然冒出颗毛茸茸的脑袋,定定地呆在那,像军犬静待指令。

小夭弯唇笑了下,“喂。”

他的眼睛从草灌上端露出来,黑漆如墨,望向她的目光炯炯,期盼的火苗重新燃起。

“你渴不渴?来喝点水吧。”她好像只能请他喝水。

他闪速的跳出来,舀了好几瓢,喝得又凶又急,像是极力表现,小夭及时制止:“水桶又要空了……你要是不渴,不用全喝完。”

他果断停下,提起桶子就原路返回。

他是要重新回去,再去挑水吗?小夭错愕,拦住:“你歇歇。”

浓浓浅浅的树影里渗出鸟鸣,她说:“去我家吃点饭再走。”她及时告知:“只是一顿饭,你还是要走的。”

他是真的饿了,耐不住轻快的步伐,紧随她进屋,凶猛的气势一进来,空间变得逼仄。他乖巧地坐在小木凳上,两条长腿没地方放,琢磨着调整坐姿。

小夭见状,舀米的手抖了一抖,想笑,他大多数的时候还是像个正常人,只要不和他搭话。

王富义脸上不太好,狠劲儿抽着旱烟,离得远远的。所谓的饭也就是米汤,乳白色的汤体里沉着稀稀拉拉的米粒,饭一端上来,男人火急火燎地捧起碗,猛然被烫,眉目紧锁。

小夭用筷子尾端碰他一下,“这样。”她俯身吹了吹,男人比葫芦画瓢照做。

王富义瞧他一眼,给小夭说地里播种的事,“今年多种点玉米,番茄跟绿豆,家里的菜被那些人搞坏了不少。”

饭桌上传来:“呼——呼——”谈话被打断。

小夭和王富义齐齐的看着那男人,他高猛的身子与低矮的小木桌极其不相称,他低下身,呼呼地吹稀饭。

王富义砸吧嘴,刚张口:“你说你没事招惹卢顺他家干啥?”

训斥的话冲着小夭,对着碗吹气的男人直起身,怒视着王富义,横眉冷竖,凶狠地嘶吼龇牙。

王富义被吓了一大跳,说不得她,便道:“把他送走,天天一堆破事。”

王富义背着手去地里了,男人放下防御,又捧起碗认真地吹米汤,好似对待娇柔的花蕊,心无旁骛。

小夭:“可以吃了。”

他眼神欣喜,一顿风卷残云,唏哩呼噜吃相粗野,不仅碗里的饭,连同锅里的也没了。

小夭一碗还没吃完,无奈地说:“你胃口真好。”

晚上小夭铺好床,水也烧好了,她倒满一个杯子,装了很多的黑馒头和土豆,“这些你路上饿了吃,分得清东南西北吗?”

他陷入离别的情绪,对此没有反应。

“白天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是东,晚上不要到森林去,很危险,那边有野兽。”她考虑到他理解能力不太好,又说:“野兽会吃人,这是我爸给我说的,我其实也没见过它们吃人。”

说完这些,小夭推了推他,他像一堵墙岿然不动,见她执意,他脚步松动,走了几步。

他走进黑暗,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应该是在愤怒的瞪人,怨恨她抛下他。

她扶着门边,朝黑地喊了声:“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家太穷了,你留下会受苦,快走吧。”

临睡前小夭又开门检查,他没有回来,她锁门回到床上,蒙头睡觉。

她分不出其他心思去想他,一夜无梦。

第二天打鸣的公鸡把她叫醒,气温不高,早上六点有点冻人,门口的皂角树的断了几枝树杈,才知道前一天刮大风。

门外右墙角垒放着一人高的木箱,上面用灰布蒙着,被风刮到地上,小夭弯腰捡起,看到一个人蜷缩在墙角旮旯,低温的夜里,他穿着单薄,怀里紧紧抱着小夭给他的包裹,食物和水没有动。

他睡得很熟,身体绷着,并不放松,因为冷,他拽来盖废品的灰布御寒。

他是真的没有地方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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