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小夭趁王富义没发现,偷偷端来一碗热饭给他喝,昨天的水凉了,她准备拿出来倒掉,而他抱的很紧,不松手。

“你不要在这里,被发现了会挨打。”小夭不再给他抢杯子。

他很轴,认为给他的东西谁也不能要回去,拿好自己简易的行囊离开,至于又去哪里,她不知道。

小夭跟着大人去地里,她用犁刀翻土,整好后加底肥,在又宽又长的菜地里沿着划分好的区域,一个坑一把菜种。腰背佝偻,脖子挂着条用来擦汗的白色毛巾。她换一把小锄除草,跑出来很多蚂蚱和螳螂。

她拖着犁刀从东走到西,挺腰大口喘气。

上午吃完饭能打个盹,小夭用这点时间跟村里的女人们去有水的地方洗衣服,背着个快比她人都高的竹筐,头顶扣着草帽,帽绳勒到最紧,长长的绳子垂在半空。

她走在最后面,与谈笑风生的女人们落下一大截。

穿西瓜红薄衫的女人问:“妞妞,多大了?”

“十五。”

“学校有着落不?”

另一个搓衣服的女人抬头,发出几声讥笑,撇撇嘴,意思再清楚不过。她有王富义收留就够好命了,读书出人头地的事想想也不可能。

西瓜红女人很仁义,见有几件毛裤子小夭拧不动,过来主动帮忙,“咱们这要来一个老师,在山那头教书,人家老师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十几块的学费,你要还想念,就去给人送点好处。”

女人点拨:“就给点腊肉,鸡蛋啥的,哦对卢家在城里的亲戚寄了一箱车厘子,咱们这谁吃过洋水果。”

小夭沉默,她家没有值钱的东西,现在连坐的凳子都凑不齐。

回去的路上她更加消沉,她没朋友,只能对一群蚂蚁碎碎念,拿着根细木枝在地上画圈,头顶降下一片阴影,他又来了。

小夭仰起脸,“你叫什么?你总有名字吧。”

他垂眼,手里拿着一大株花。

“那我给你取个,”她想了想,看到他拿着的是河边湿地最常见的水苏草,“水苏?”

他抬起眼睛直视她,然后点一下头。

小夭捡起一朵红紫色花瓣,别在耳后,微微笑着,“好看吗,水苏。”

水苏认真听着她念出自己的名字,眼底有熠熠的碎光,他连着点头。

女孩下巴尖尖,大眼睛,双眼皮,唇色红润,乌发像光滑的丝绸,村里的女人都羡慕她天生丽质,三餐都拮据,长相却出乎意料的乖俏。

小夭和她的母亲一样美丽,听人说,她母亲不生在这里,是外面来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落后的村子。

小夭情绪低落,水苏都看在眼里,他犹豫一下,戳戳她手背。

她不解:“嗯?”

水苏伸出两根食指,把两边嘴角向上推。

露出一个笑脸。

小夭果真笑了,自然的摸了摸他脑袋。

水苏的表情由呆滞转变成欣喜,最后愣在那,半知半解地把小夭的左手重新放在自己头上,他愉悦的眯起眼睛。

之后几天,小夭早上起床,外面的窗台上都会出现些新奇的玩意儿。有时是两朵小瓣的紫荆,有时是用草根捆住腿的蝈蝈,有时是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叶子,也有离奇的,比如一只死去的盾蝽,没有翅膀的绿蜻蜓和怪味的石头。

水苏就站在能看见她的地方,细细的观察她的情绪,隔着蒙蒙晨雾,他依旧能感知到小夭收到礼物的快乐。她又去劳作,他转身跃进浓荫里,回到那片她从未踏足过的未知地。

小夭也会回谢礼,她把每天的小虫小花收集起来,在墙角下用粉笔画一个笑脸,红色黄色白色蓝色,水苏隔天就能看到一个多出来的表情,眼前就浮现她纯真干净的笑容,对他说:“水苏,谢谢你。”

墙角的笑脸画满两排,平静的生活发生变化。

小夭要拿第一批熟透的菜到邻村跟人换鸡蛋,把换来的鸡蛋送给新老师充当学费,她就能上学。

这事被鲈二鱼知道,他老实了几天,又跑来欺负她,把所有鸡蛋占为己有。

小夭气急了,把鲈二鱼推到泥地里,自己被伢子摁到臭水沟,一次还手换来的是更狠的报复。

她拖着狼狈,臭气熏天的身子回家,头发丝黏在脸上,沾着肮脏的烂叶,家里空无一人,王富义出去拆东墙补西墙的借钱。

水苏在大槐树下等到天黑才等到她回来,他看见落汤鸡一样的小夭,紧握双拳,咬紧牙,下一秒要冲过去咬断他们的喉管,即要无法克制住发火,小夭抓住他发抖的手臂,央求道:“别去。”

她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他力量惊人,没有分寸,鲈二鱼要是残了伤了,她就是卖了也赔不起医药费。山里的野孩子没人管教,诡计多端,他们是最原始的模样——野蛮,作恶,寡恩薄义。

在一个财物少而夺取者多的环境里,资源匮乏,争食残暴,无法打破供需不平衡的状态,就会滋生以强欺弱的歪风,毕竟进化论中重要的一点就是适者生存,她什么也改变不了了,只能强迫自己适应。

小夭用水苏烧好的水清洗,她穿着大人们不要的白色汗衫和廉价闷热的长裤,不合身的衣裤包裹住她瘦弱的身体,为了盖住胳膊上的伤痕,她套了件长袖外套。

洗头发时衣袖下滑,水苏还是看见了淤青的伤,她拿起梳子,“以前就有了。”

他面孔严肃,满腔愤怒。

小夭看出他的问题,说道:“这些伤有我爸留下的,也有不喜欢我的人留下的。”

他的眼里似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手伸出去随即又握成拳,小夭问:“你是想问我为什么?”

她淡淡的说:“没有为什么,也不要去想。”

她看到水苏盈亮的眼睛变得潮润:“我只想继续上学,好好长大,然后走出大山,再也不回来。”

水苏松开拳头,平息怒意,拿过梳子帮她梳头,乌黑光亮的长发有种独特的光泽,让他爱不释手,情不自禁地想要抚摸。

“水苏,以后我走了,你去哪里呢?”

他蹲在她身边,眼睛黑亮。

她摇头:“我没办法带你走,我们总要分开的。”

他温热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

小夭找出一条红绳,在两端系上铃铛,一边在她手里,一边在水苏手里,他在外面握着铃铛睡在窗下,一墙之隔,彼此能听到清脆的铜铃声,离得那么近。

王富义欠了一屁股债,很久没回来。谷雨要到了,又是马不停蹄的农忙。之前欠鲈二鱼家的药钱没还清,如今他头上已去了纱布,仍然像个讨命鬼不肯放过小夭。

拿不出钱,那就当小工好了。

赶在谷雨最忙的时间段,她扎根在田野,长达十五天的多雨天气,春雨贵如油,农民们每日繁忙。彼时树叶繁茂,气温飘忽不定,一场雨暖,一场雨寒,瓜农为了夏天甜蜜多汁的西瓜,风雨忙碌,这是一个要抓紧插秧犁地的好节气。

都说“春播一粒粟,秋收万颗耔”,小夭挽起裤腿,踏入一尺深的泥水,握着一簇一簇的绿色秧苗,有条不紊地插在水田里。

她弯着脊背,挥汗如雨,农活干久力气渐长,数亩良田,蛙鸣声噪,晌午阳光炙烤,浑身湿漉漉,顾不上擦流进眼里的汗,忍着火辣辣的刺痛,又拆开一把禾苗,日升日落,徘徊往复,继续把青秧插满田。

踩着晚霞回去,路上碰见骑三轮拉重物的伯伯,她再累也会伸把手,在后面把车推上坡,伯伯感激不尽。

就在某一天,王富义回来了。

他买了挂面,在家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说把债还清了,这普通的一天对小夭来说却格外幸福,她吃到了劲道美味的面条,汤里飘着香油,葱花和小油菜。

她把汤喝得一滴不剩,饱餐一顿,王富义没动筷,临走前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要外出务工,走了。

在他们这里,外出务工这四个字意味着再也不会回来,有的会往家邮寄东西,有的解决一人的温饱都难。小夭和王富义无亲无故,他没义务把她养大,有机会出去,她断然不会当拖油瓶。

他走的那天晚上,小夭送他到村口,折了片嫩槐叶塞到王富义的行囊里,希望他记住“槐荫下”这个村子,还有他们几年的父女情。

忘记也没关系,毕竟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值得人怀念。

她又一次被抛弃了。

小夭在黑暗里掉了一滴眼泪。

王富义走后两天,她才想起来忘记问家里的债是怎么还清的。

她继续忙庄稼的事,每天不忘收水苏留在窗边的礼物。一个晴天,他带回来一只毛茸茸的小野兔,双腿都被扎伤,瘫在地上。

小夭特别喜欢小动物,她心疼的去找村里给牛治病的老伯,用土法子给小野兔养伤。早中晚围在小野兔身边,担心伤口溃脓,担心它不进食,担心有没有排便,就这样不小心忽略水苏。

他一脸不悦,冲小野兔龇牙嚷嚷,被小夭发现后还要装出无辜可怜的样子。

她戳戳小野兔的白色耳朵:“水苏,它是不是状态比昨天好点?”

他:“呜——”

她追着小野兔喂它吃胡萝卜:“水苏,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他沉默:“……”

“要不叫‘小水苏’?”她笑容调皮。

他甚至不愿意多看小野兔一眼,吼声里带着愠怒。

她拿起案板上胡萝卜条,慢慢啃着:“水苏,小野兔和你一样可爱。”她笑:“不过我更喜欢你一点。”

他不再绷脸,连人带凳挪到她身边,把脑袋凑到她手下让她摸,抑制不住的兴奋,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嗷~呜”。

白天小夭要去插秧耕作,到中午回来做饭,吃饭,接着再回去忙。她锁好门窗,防止有时候水苏会翻窗进来,把兔子吓得缩头躲起来,他的搞怪行为很幼稚。

小夭在田里忙累了就坐在大石头上,锤锤酸痛的腰,接连几日操劳,饮食清淡,营养跟不上,她站起来的时候头晕目眩,腿发软,晕了过去。

醒了的时候她躺在家里席子上,门窗开着,微风徐徐吹进来,屋里打扫的干净简洁。小野兔趴在地上,状态很好,有了胃口,三瓣嘴一张一合,连扯带咬,不一会就吃完菜叶子,咀嚼音脆脆的。

小野兔胆子变大,在屋里来回溜达,玩够了又趴下去啃胡萝卜。小夭头疼得厉害,耐不住又昏睡过去。

直到被轰轰的雷声吵醒,外面变了天,阴云阵阵,狂风把树吹弯,空中飘着树枝叶子。

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

小夭想起没忙完的农活,穿上雨靴就往外跑,大风几次掀翻雨帽,她一手压着帽檐一手抓雨衣,顶着暴雨走出几米远,看到田里弯下脊梁,满身淤泥的人,她愣住了。

没人教过水苏怎样插禾苗,横竖纵列的绿油油的小苗规规矩矩,三五枝为一小簇像团绒球,沾上雨水,在烟尘中摇摆,如碧色的波浪。

他插秧插到一半,忽下起大雨,冒雨继续低头扯秧,从头到脚被浇的湿透,遮住眉眼的头发在往下淌水,小夭与他相隔一整片泥泞土地,踮脚朝他招手。

水苏要赶工把这些都替她做完,只抬头看了一眼,又折下腰。

小夭无声的心底像是也下起温暖的春雨,雨点密集,汇成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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