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晚上水苏发起高烧,脸颊红热,身体像烙铁滚烫,小夭用毛巾敷在他额头上,无济于事,又找来酒精给他擦,一直到后半夜才有些许好转,她守在床边打盹,头一栽一栽迷瞪醒来,发现席子空空。

水苏不见了。

她花了两天的时间都没有找到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之前总是赶他走,这次真的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

小野兔长胖了,伤口差不多痊愈,饭量很大,能吃掉很多菜叶。只有它日夜陪伴小夭。晚上睡觉,她喜欢手里拽着那条红绳,铜铃染上她的体温,没有任何响动。

睡到半夜,隐隐约约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她几次以为是水苏翻窗回来了,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的却是依旧空荡破败的房子。窗户没关严,有风顺着缝隙溜进来。

她起身,窗外的夜色深沉,星子在墨黑色的天空摇摇欲坠,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蜿蜒走下,树影憧憧,略显寂寥。一种陌生的孤独感袭来。

清凉的晨雾未散去,她已做好早饭,习惯性的准备两双碗筷,坐在桌边静静等待,但每次都希望落空。家门敞开,太阳光从四面八方弯进来,白色水雾溢满屋内。

天朗气清,远山如黛,千丝万缕的光线糅杂其中,那扇菱形格子窗边没有惊喜等着她。早些天摘来的水苏草枯死在老树下,小夭拿去丢掉,换了株新鲜的,她捡起小石块坚持在墙上画一个笑脸。

家里的鸡蛋攒到十五个的时候,她挎着竹篮出门了。提前打听过那位老师的住址,学校离村子非常远,她要翻到山那头去,一路经过三个小村和大片青纱帐。

太阳越升越高,高低起伏的树顶上冒出个大蛋黄,鎏金的暖色如流水淹没所有的村子,目光所及,窗户玻璃,水塘和分割整齐的禾田里都映出斑驳的光块,无数粒金色倾洒山径。

一派寂静,她听到自己吁吁的喘气。这段路好远啊,远到以为能走出绵亘的山岭,而回首亦或是瞻望,拔地参天的树和山像是看不到尽头。

它们像张沉重压抑的大网,落在心头的阴影巍峨广阔,走出去看看的愿望变得愈加强烈。

那座破旧的学校建在蓊蓊郁郁的树林里,刚刚打上课铃声,一间屋子响起少年们蓬勃洪亮的读书声,外面是年久失修的门框窗棱,生锈腐朽,教室狭小,一块水泥地是操场,风雨侵蚀墙壁,爬墙植被已败,灰色的墙体坑坑洼洼,平直,耀眼,淡橘色的光带着竹林清新淡雅的气息。

这座像是被遗忘在岁月里的老建筑努力向上拥抱阳光,它和为数不多的年轻学生怀着希望长大,成熟然后老去。

小夭一眼便看见那个老师,他穿着一身藏蓝色轻便的衣服,布料材质普通,轻微掉色,能看出他穿了很多年且爱惜。一米七几的个子,偏瘦,健康的麦色皮肤,在黑板上写粉笔字,翻了页书本,侧过身似乎注意到站在松树下的她。

小夭怕打扰,连忙退到旁边的阴凉地。

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她耐心等到放学,悠扬的铃声一响,学生们三五成群回附近的村子吃午饭——学校没有食堂。

她听到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喊他“李老师”,李杭回去给她讲完那道题,再出来时手里拿着本数学书,看见仅剩下一个眼生的女学生,“你来找人吗?学生放学了,下午两点再来吧。”

小夭有点紧张,“我不找学生,我来找您的。”

李杭停下脚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想问问……在这里上课的学费。”她把竹篮往后藏了藏。

李杭像看出什么,察觉到小夭有些泥泞的鞋,脸颊有汗,猜想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你从哪里来的?”

“槐荫下。”

李杭瞬时皱起眉,惊讶道:“你一个人走这么远。”他看看表,“没吃饭吧,我中午在校长室休息,一起去吃点?”

小夭跟着李杭走绕到学校后面,第一间小屋就是。他开了门,同样小小的屋内,一张桌,两把椅子,花布帘后面就是李杭睡觉的床,和不多的生活用品,简易组装架,搁着牡丹花色的洗脸盆,上面搭着条旧毛巾,旁边一小块肥皂躺在白皂盒里。一切整整齐齐,和他这个人的气质一样。

“你先坐,我去做饭。”李杭倒了杯水。

小夭把提了一路的篮子给他。

“给我的?”

“嗯。”

他知道山里的孩子吃穿用度节俭,“你带回去,你们现在正长身体,留着自己吃。”

小夭坚持让他收下,李杭叉着腰,挠了挠脑门,想到一个主意,“行,那我一会炒个鸡蛋。”

他挽起袖子,从柜子里找出锅,转身对小夭说:“桌上的书你随便看。”

小夭只对他放下来的那本数学书感兴趣,先找到刚才那节课讲的单元,一页一页津津有味看着,连李杭小写补充的公式都没放过。

李杭桌上还有两本文学读物,封面唯美漂亮,她翻开,是金子美玲的一首诗,她很喜欢,认真的阅读每一个字:

“向着明亮的那方

向着明亮的那方。

哪怕一片叶子

也要向着日光洒下的方向。

灌木丛中的小草啊。

向着明亮的那方

向着明亮的那方。

哪怕烧焦了翅膀

也要飞向灯火闪烁的方向。

夜里的飞虫啊。

向着明亮的那方

向着明亮的那方。

哪怕只是分寸的宽敞

也要向着阳光照射的方向。

住在都会的孩子们啊。”

读到结尾,她低喃,读成了“住在山里的孩子们啊。”

一首诗读完饭也做好了,一盘炒青菜,炒豆芽,茼蒿菜炒鸡蛋,小夭吃完一碗饭,李杭又给她盛了小半碗,他吃完饭看着她,问了些寻常问题,叫什么,家里几口人之类的。

“一个人。”

李杭拆了盒牛奶给她:“没有兄弟姐妹?”

小夭心里在想水苏,“……有。”

语言矛盾,李杭只问:“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小夭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粒,沉思了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李杭没再问下去,让她挑本课外读物回去看。

小夭拿了本文摘,她喜欢《向着明亮那方》这首诗。桌上有一叠考卷,最上面那面字迹潦草,李杭在看一道数学题,小夭问:“这个我算出来的是46。”她拿不定主意,“和他写的不一样,应该是我哪里算错了。”

李杭握着钢笔没动,笔尖接触试卷,红色墨迹晕染一片,他移开手,笑说:“你没错,是他写错了。”

他拿笔在上面打了个错号,把正确答案批注写在一旁,结果就是46。

小夭勾起唇角,开心的喝牛奶,李杭夸她脑子活,聪明。她解释:“是因为刚好听了这节课,你讲的很清楚,我记住了。”

李杭耸肩:“他们可听了不止一节,你很聪明,我能看出来你对数学很感兴趣,是不是?”

小夭没来得及答话,肚子忽然一阵绞痛,和寻常的肚子疼不同,她说不出话,咬紧唇。李杭见她脸色奇差,蹬着自行车送她去乡镇医务室。

前前后后都是李杭在忙,药费也是他付的,小夭感到难为情。最后检查不出来是什么大问题,但看她病态没有血色的脸,瘦的就剩骨头架,护士说是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三餐不定,胃病就出来折磨人了。再者是中午的乳糖和蛋白质给肠胃造成负担,她从小没喝过牛奶。

李杭下午有课,医务室没人就让她在这边休息好了再回去。

小夭仰头看见蔚蓝的天,斑斑树影投在明窗上,他放心不下待了会,翻开书:“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童话可以吗?”她吸吸鼻子,打了个喷嚏。

“没问题。”李杭把纸巾给她,慢条斯理地开口讲道:“这篇叫《去年的树》,一棵树和一只鸟儿是好朋友。鸟儿站在树枝上,天天给树唱歌。树呢,天天听着鸟儿唱。日子一天天过去,寒冷的冬天就要来到了。鸟儿必须离开树,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小夭听得很认真,李杭语调缓慢,像个温柔的春日,他把“很远很远”四个字的音拖长,悠悠的说:“树对鸟儿说,‘再见了,小鸟!明年春天请你再回来,还唱歌给我听。’鸟儿说,‘好的,我明年一定回来,给你唱歌。请等着我吧!’鸟儿说完,就向南方飞去了。”

这本是个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但身处山里的孩子们没有听过,小夭迫不及待地问:“然后呢?春天来了,小鸟回来了吗?”

李杭正要接着讲,门口一阵脚步声,一个高大的男人闯进来,西风掀起他有些蓬乱的头发,一双聪慧机警的眼睛盯着李杭,十分戒备,露在外面的古铜色手臂肌肉线条明显,他看起来和李杭一般年纪,但无论身高还是体型,都要更魁梧,充满力量。

这时,床上的小夭坐起来,嗓音里满是欢喜,在见到男人的瞬间,病态的憔悴和疲惫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老师,他叫水苏,是我的家里人。”

李杭看看水苏再看看小夭,心想这对兄妹俩毫无相像的地方,他让出位置,朝水苏温温一笑,说明情况。

水苏并不搭理他,俯身凑到小夭身边,亲昵熟悉,是彼此最信任的人。

小夭说:“他不会说话。”她指了指脑袋,“他生病了。”

水苏听到她是吃了李杭的饭才肚子疼,他登时站起来,横眉怒目,一副要追出去揍李杭。

“是我自己身体不好,和李老师没关。”她拉着水苏坐下来,安抚情绪。

水苏的头发长长了,眼睛更亮,耷拉下来的额发后,像清澈的湖水,好似能洞察人心。

他回来了,病也好了,看起来很健康。

小夭对他的离开闭口不提,相处时间不算长,但就有一份默契在。两人都有一个为禁区的地方,好比水苏的过去与她只身一人要奔赴的未来。

“我们回家吧。”

水苏蹲下来,背着小夭走在飘着花香草木的山道上,香樟树错落相致的枝干只能遮去小半的阳光,其他树种长得郁郁葱葱,旁边一树艳红的晚期山茶花开得热烈如火,红花艳丽,阳光充足。

小夭想,该给水苏理理发,她趴在水苏的肩头,走到颠簸不稳的路上,额头会蹭到水苏的脖颈,热热的,他的体温很高,像颗太阳一样。

她嗓音细软,慢慢的给他讲今天读到的那首诗,“哪怕只是分寸的宽敞,也要向着阳光照射的方向。”

她低头能看见水苏的侧脸,睫毛密长,鼻到唇的弧线流畅完美,眼睛乌亮闪烁,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忘掉这张脸。末了,说:“我们都要寻找到自己的光明。”

柳条在风中倬乱生姿,眼前的山路弯弯曲曲,她到水边休息,水苏从湿地回来,摊开掌心,那是朵火红的山茶。

时隔多日,再次收到他送来的花,小夭喜悦的说谢谢,把花戴到耳后,“好看吗?”

他眼里似乎有笑意,在她的注视下无声地说很好看。

谁知,小夭取下来,摘了朵花瓣放进水苏上衣口袋,剩下一大朵留在她手心,“也给你一瓣,水苏,我们以后就是家人了。”

水苏的后背挡住直射的阳光,低下来的眼睛,黑而平静。

她指了下自己,指了下他,“家人就是最亲密的人,不能伤害彼此,是支持,是依靠。”

水苏明白了,更加珍视那片分出来的花瓣。他抬眸看她,白净的脸,长长的辫子,细细的好像一折就会断的手腕。现在他们是家人了。

他模仿着伸出手,轻轻指向她,再放回心口的位置。

——我是小夭的家人,我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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