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天还没亮小夭就已起床洗漱,坐在小板凳上编麻花辫,嘴里还小声哼起歌,梳好辫子啃着两个黑馍馍就跑去上学,水苏闲来无事便去送她。

一条走了八百遍的寻常路,小夭的开心虽没挂在脸上,但隔一会就捡一朵紫色婆婆纳,一块墨绿色的玻璃碎片,翘着唇角傻笑,不用说就知道心情特别好。

班里有十一个学生,她只认识鲈二鱼,进了班,他意料之外没找麻烦,小夭松了口气,走到座位,低头一看,椅子上光明正大的躺着三个图钉。她装作无事把钉子扔掉,刚坐下来,木头凳大卸八块,她摔了个屁股蹲。

十双目光齐齐扭头看来,鲈二鱼靠着墙,朝她露出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这是警告也是威胁。

祸不单行,午饭那两块馒头不翼而飞,李杭以为她忘记带饭,两人吃了顿简单的午饭,到下午她才在旱厕看见那俩失踪的馒头。

放学时同村的同学们都结伴走,一个双麻花辫的女孩问:“鲈二鱼,你和小夭不是一个村的吗?”

鲈二鱼不解释,扭脸看向小夭,两个眼珠写满厌恶。

“我有道题没听懂。”小夭主动说,然后拿着本书磨蹭到所有人都走完,她才踏出教室门。

下午水苏准时来到校外,他蹲在不远处一口枯井盖上,用手指了下学校,低头看着小夭。

——还好吗?

“嗯挺好的。”小夭扬起一个笑容就朝前面走。

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的老长,女孩瘦小一团,身边跟着个魁梧健壮的男人,红彤彤的残阳映在脸庞,她像春天里的小樱桃。

水苏安静地看着她那饱满光洁的额头,小而挺翘的鼻梁以及有些愁容的神情。

她心里像有片看不见的荒草地,杂草蔓延,揣满心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递到她面前。

她惊喜地哇了一声,“是早上的婆婆纳。”

他再小心地装回口袋,又掏出一样。

“哇,是绿色的玻璃。”小夭拿起来,放在眼前,世界染了一层绿色。

水苏好奇地也用玻璃看世界,脚下的路是绿色,天上飘着的云也是绿色,一大朵好似西蓝花,他像发现奥秘,放下玻璃后一切又变回五彩斑斓,他来来回回在两种画面里自由穿梭,嘴里咕哝着发出兴奋的声音,然后跑下山坡摘了根狗尾巴草,塞到小夭手里,又继续研究碎玻璃去了。

小夭心情变好,脸上有了几分得意,把狗尾巴草编出个可爱的形状,举到太阳下晃了晃。

玻璃颜色的加持,水苏变成一只绿眼猫咪,晶莹的碧色仿佛一面水镜,毫无保留展露出探究与新奇。随后他又被狗尾巴草吸引,开始捣鼓起那株形状独特的植物。

两人边走边聊天,虽是小夭单方面说话,但这段漫长的路程因为他的陪伴变得有趣,她十指灵活,把柔嫩的穗状花序编出不用的花式,“先这样穿过去,不要打结。”

水苏一窍不通,把毛茸茸的草尾巴扯的七零八碎,他力气太大了。

回到家,他还在研究那株草。小夭说:“水苏,睡觉了。”

他依依不舍地放下,几秒后又拿起来端详,怎么都看不够。

他的地铺铺在柴火边,小夭躺在床上,“水苏,不要玩了。”

他躺下来,但眼睛还在看。

她轻声叹气,“好吧,送给你了。”

他欢喜地一骨碌坐起来,小心翼翼把那株植物放在枕边,如实珍宝,最后舒心地闭上眼睛,心情好极了。

五月,春光明媚,微风轻拂。

大山的校园里少年少女穿着形色不一的衣裳,无一都简朴低廉,衣料走线潦草。清晨读书阵阵,夹杂着当地方言,抑扬顿挫地朗诵李白的诗,补充课外知识环节,老师在讲建安文学和竹林七贤。

小夭被点到名字,站起来背到一半卡壳,憋红了脸硬是没想起来最后一个诗人。

鲈二鱼的哄笑声快要把房顶掀翻,她赧颜,以前学的断断续续,落下很多课程,跟进度显然很吃力,课间还坐在座位上思考课上的作文题目。

暖风微醺,吹得人心头发痒,她回头看窗外,梧桐树紧凑茂密,紫红色的梧桐花盛开,像一串串小喇叭。蓝天如洗,阳光充沛。

窗台边的绿植摇曳,忽而一株造型特别的狗尾巴草立在玻璃外,长长的穗随风摆动,像只甩尾巴的动物在逗她开心。

满园的绿叶招摇,阳光跃进手心,风在吹,门外一棵微笑的橘子树。

水苏蹲在她的窗下,摇着狗尾巴草,突然冒出来,世界静谧,只有两双含笑的眼睛温柔的对视。

小夭去上学,他在家无聊透顶,索性在外陪读,有时候跑去坡上捉鸟,有时候看着小野兔吃菜叶,有时候则是起了玩心,捡地上的碎石子,一下下敲击小夭旁边的窗户。

咚,咚。

极其细微,像是风吹树枝刮蹭的声音,没有人察觉。小夭心里暖洋洋,专心听讲,不去看他。

如果正逢水苏脾气好,他会把一束黄色小野花插在窗槽,发脾气时就支着脑袋,幽幽地看她,神情不悦。

终于有一天上音乐课,老师发现了外面的人,一声招呼把他叫进来一起学唱歌。

水苏站在讲台上一言不发,被要求做自我介绍,他一副“那是什么东西”的表情。

小夭在他身旁,替他解围:“他叫水苏,是我的哥哥,他不喜欢说话。”

相处时间越久越能发现,水苏聪明,脑袋清楚的很,她坚信他是不爱讲话,并不是不会。她要收起最初的错误判断。

水苏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夭”,握笔不熟练,前面有个模糊到快要看不见的“小”字,不细看以为是胡乱划过的一撇。

小夭擦掉,“我教过你怎么写,这是我的名字。”

他故作不知,又写下一个“小夭”。

水苏不喜欢课堂,转身跑出教室,从那之后再也不来打扰她上课。

五月中旬的时候,山上所有的花都开了,漫山遍野,花香四溢。小夭换上稍微清凉的衣服,出门前也会好奇水苏在家都做什么。周六放假,她知道答案。

村里的空巢老人组织起来,白天聚在一起晒太阳,四五个年迈的奶奶拿着针线做布鞋,笸箩里堆着各种尺寸模型,她们守着那片橘子树,从早到晚唠家常,纳鞋底。

有不上学的小朋友围观,水苏就是其一,但只有他最有毅力,每天都来报道,几天便学会了。

有老人问他,是哪家的人啊?

他不说话,老奶奶告诉他,“线要齐,间隔均匀,不然鞋底不平。”

她们一点一点地教,他渐渐从只会画模型纳鞋底到后面连切边缝衬布都会了,他不用再去请教奶奶们,独自在家就能完工。

周末,水苏拿出一双淡色布鞋,上面绣着浅红山茶花,鞋边甚至还用了粗细不一的线,各色花纹繁杂整齐,小夭惊呆了,“这是你自己做的?”

那双布鞋要经过好几道工序,都是从家里搜刮出来的破布旧衣,鞋底纳的细致,有四层,团团绣线勾勒出朵朵盛开的花,好似一个春天。穿在脚上轻便舒适,可以走很远的路都不会脚痛,他细腻的心思全缝在密密的针脚里。

水苏从奶奶们那里分来很多工具,有锥子,钳子,绣花针里还分着长针、大孔针、细针,别人不要的零碎旧布他都收来,洗干净叠在一起,他的配色审美极好,能把两种不同的颜色搭配的文雅漂亮,处处藏着精致,一枚捡来的纽扣,断掉的珠链,经他的手都会变成工艺活中的点睛之笔。

小夭看完书,过来看他缝东西,“水苏,你真是个百宝箱。”

他身上有挖掘不完的闪光点,可以修门窗做板凳,现在还可以穿针引线做布鞋。

周末的午后,太阳高照,猫咪午睡,小夭抱着小野兔背书,水苏拿着百宝笸箩,操纵着针线,缝制碎布,几小时后,她背书背累了,走过来看,他已经缝好一个布包。

暗藏的压线给予了它们第二次生命,两条结实的栗壳色背带牢牢地缝在一起,正面的蓝色好似铺卷开来的天空画卷,以蓝色过渡,宝石蓝的细线和淡色粗线交织,底部中间是株生命力旺盛的水苏草,长线勾到顶部,手工背包的设计看起来别具匠心。

小夭可以用来装书本,背着走山路都减轻了负担。

“谢谢你。”她脸上带着干净的笑容。

水苏把布包高高挂到铁钩上,避免蹭到木柴的灰尘,她心有灵犀地踮起脚摸摸他的脑袋,他似乎并不满足,配合地弯下腰,让她抚摸的时间更长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小夭想未来带他一起离开,但这不现实,摆脱异想天开的想法,伤感的情绪像绵延不尽的莠草,她在心里叹气。

五月底的一个课间,学生们在外活动。一只白头鹎在枝上叫,两只红冠公鸡在地上叫,五个花儿一般的女孩在树荫下跳皮筋。

小夭和另一个女生负责撑,三个女孩左脚跳进来右脚跳出去:“小皮球,架脚踢,马兰花开二十一。”

羽毛艳丽的大公鸡走来:“喔喔喔。”

女孩们单腿跳,一起双腿跳,顺口溜像滚来滚去的弹珠,“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太阳烤的人热汗直流,下节课要在户外上,女孩们收起橡皮筋走在后面,嘴里聊着刚才哪里跳错了。其中女孩到半道想起少拿了本习题册,又拐了回去。

班里女生不多,商量在路边等她。前面有个斜坡,她们找到庇荫的地方站着聊天,说话的间隙里忽然就听到上方发出轰轰声,山体开始滚落碎石,一瞬间大山摇摇晃晃,上空凸起的乱石像易碎的瓦片崩塌毁灭。

“不好了,塌方了,快跑!”

灾难来的那样快,纷纷陨落的巨石掀起尘土,边坡失稳滚下的碎石挡住去路。没有逃命的时间,轰隆巨响后眼前遁入黑暗。

长达一分钟的死寂,小夭努力睁开眼睛,视线一点一点从模糊变得清晰,率先看到是件褪色的深黑衣袖,她再熟悉不过,这是水苏的衣服。

光源和空气随之而来,被困在下面的每个人拼命大口呼吸,小夭看见死死地挡在身前的水苏,他的两条手臂撑起石面,十几秒的停滞后,在某一个爆发出震撼的力量,石面不可思议的发生变化,视野上升一点点变得宽敞。涌进来的新鲜空气无异于溺死前的浮木,每个人惊魂未定,急促呼吸着。

而在关键时刻救下她们一命的那个男人,如一只巨兽爆发出异于常人的力量,身影强悍,站在身前像不可动摇的山。他抱起地上的小夭,宽厚的肩膀完全将她罩住,用手护住她的头,还未远离险地,上方又滚落的岩石砸在他宽背上,尘土飞扬,他的双臂肌肉紧实,充满男性的安全感,他毫发无伤。

从没见过如此力大无比的人,同学们既钦佩又害怕。

小夭的耳朵贴着水苏的胸膛,感受到男人蓬勃的力量,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心跳飞快。

背包掉到土里,里面的课本散落,她才看到课本某页里夹着根狗尾巴草,叶鞘露在外面,被编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

他始终学不会那些多样的花式,担心她嫌弃,便小心地藏在书里,期待她某天会看到。

他像一个极其复杂的谜底,又像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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