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书院是每个旬日休两日,制度跟后世的寄宿学校有点像。
好不容易熬到了休沐之日,阿初被接回家后又被父母联手关心了一遍书院的日子,知道她犯了蠢后两人还笑话了她一番,当然也少不了教导一遍。
心神疲倦的她等不及林染来支援,抄写完道德经后便决定自救一下。
磨了刘氏好久,才获得一次外出添置胭脂水粉的机会,阿初立马拎上素秋就爬上马车出门了。
醉月楼是京中有名的粉楼,老板晴娘熟知女人心态,没有搞什么身份高低的差别对待,反而针对不同女性的需求安排不同的员工进行陪伴,因而广受京中女眷的欢迎。
更别提醉月楼出品的胭脂色号比京中其他店要丰富,还不时推出新的美容护肤产品,就算不买胭脂,也有不少顾客去醉月楼逛逛。
阿初前脚才下马车,便有打扮娇俏的丫鬟上来招呼带着她一行人上了提前准备好的厢房。没有一开始就推销产品,而是先奉茶和送上点心,让人有种是到了别人家做客而不是来购物的错觉。
因是新客,云家也算新贵,醉月楼的东家晴娘也难得地出现,笑吟吟地跟阿初闲话家常,认个面熟。等了解了阿初的需求和她的肤质后,才让小丫头捧上各色适合她的胭脂样品。
还没等晴娘介绍产品特性,楼下便传来一阵吵闹,女子的嗓音尖锐,穿透力十足。晴娘的脸色一暗,笑容不变地使了个眼色,一个正在奉茶的小丫头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阿初只当不知,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深深浅浅的红色唇脂,直到她和林染的名字被楼下的人提及。
晴娘的笑容有点撑不住了,不悦地道,“何人在楼下喧闹,伺候的人都是木头吗?还不带贵客去厢房。”
“当家的,”一个绿衣短褂的中年妇人刚好走了进来,施礼回道,“是尚书府的陈大姑娘带着几个小姐妹过来挑选贺礼,冲撞了临安郡主……小人已经让荼白和桃红过去伺候了。”
桃红两人是店里的掌柜之一,经验丰富。晴娘点点头,调整好笑容回头,却见方才还在看胭脂的阿初已经打开了檀木雕花窗,饶有兴致地支颐往下看,“云姑娘……”
素秋笑容可掬地摆摆手,没等晴娘再说什么,楼下已经吵了起来了。阿初稍微一听就能把前因后果都还原了,不过就是陈家大姑娘看中了临安郡主早就挑选好的青山眉黛膏,因为量不多,好不容易才磨到店家可以分售一点,正要付款之际却被前来取货的临安郡主截胡了。豪气的临安大手一挥全部买断,还借机暗讽了陈家家风热爱捡人家剩下的,气得陈家大姑娘当场黑了脸。
阿初略略一想,回头问道,“陈家最近有什么事儿吗?”
“陈家大姑娘刚定亲了,对方是忠毅侯的次子。”京中侯府听着多但实际只有十来户,大部分都是袭爵的,现任的皇帝对爵位封赏比较谨慎。素秋犹豫了一下,补了句,“去年那位公子曾求娶临安郡主不成,今年便跟陈家定了。”
晴娘也是听过这事,只是没料到临安郡主会当众讽刺,“这郡主性子也是傲了些。”
“那陈家又不是不知道此事,既然答应了自然就要有被人说道的准备。”京中哪有什么秘密,既然要这门亲事,还不如大大方方的认了。阿初皱了皱鼻子,不以为然,“再说了,那位陈姑娘说话也没客气。”
阿初可是听了大半的,一开始临安是没想要跟她说话,都准备转身走了,架不住陈家姑娘为了在小姐妹前显摆,各种作死,又是郡主眉毛太浓过于英气不适合这种颜色,又是女子当柔顺太硬气会影响姻缘啥的。临安性子又傲耐性又差,更是亲王爱女,怎么会忍这种气,当下就反击回去了。
看陈大姑娘那样子,还真是跟陈雪芽差异太大了,难怪陈尚书会送二姑娘去长宁书院——大的那个气度神韵都不如小的啊。像是看出她的疑惑,素秋靠近她耳边低声道,“陈大姑娘是庶出,二姑娘进学后便承欢膝下,颇得主母宠爱。”
阿初了然地啊了一声,转而赞扬地看了看素秋。
几个掌柜打扮的女人各自劝阻了一会,陈家带来的几个小姐妹也纷纷劝说,偏偏陈家大姑娘失了面子不肯罢休,竟挑剔起临安的人缘。
“郡主一个人过来挑选,也没个姐妹给建议,难怪挑不到适合的。”一句话让几个掌柜脸色也有点不好,毕竟她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客人挑选合适的产品。陈大姑娘细眉一挑,掩口轻笑,“哎呀,瞧我这记性,那颜家小姑娘都傻了,郡主身边还哪敢有人站。要是不小心碍了路,还不得……啊!”
陈大姑娘话没说完,便被临安冷冷地一个耳光打断,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道,“你敢打我?”
“打都打了你还问?蠢货。”临安懒得理她,别说她出言不逊在先,就算是她无理打人又如何?她一个皇帝亲侄女,为难一个尚书家的小姐谁又敢说什么。
阿初瞪大了眼,不得不说临安这行为也确实大快人心。连她入京不久便知道临安郡主的死穴就是之前好友出事并且很可能是她动手的黑历史,没看到书院稍微有脑子的贵女都不会踩这个雷么?也就陆子萍那个心思跟不上嘴巴的姑娘老是冲上去。
“不许卖给她,”陈大姑娘恼羞成怒地指着白衣的掌柜,“我娘是醉月楼的东家之一,我说不许卖给她,你们谁卖了我马上就让我娘赶你们出去!”
尚书府是醉月楼的东家?几个小姑娘都被这个新消息炸懵了,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劝谁好。白衣和红衣两个掌柜应该是知情的,只是脸色更难看了。
阿初唔了一声,难怪她那么的蠢却又那么的嚣张,原来是在自己的地盘……只是那张得意的脸怎么就那么难看呢。
撇了撇唇,阿初姿态端正地安坐着,抬头微笑对脸色已经很不好的晴娘道,“没想到醉月楼是尚书府的私产呢。”
晴娘已经暗恨方才没把小姑娘们的争吵当回事,不第一时间下去处理了,现在只好端出生意人的态度绕圈子,不肯承认太多。背后老板是谁,在客户那不太重要,但在生意场影响可大可小,主人家是有点势力,但在京中眼红的人不少,权贵也太多了。
“说起来,我跟江浙花想容的老板也有那么点交情。”阿初才不管这内情,“她曾跟我说,打开门做生意,迎的是八方客人,若一人不喜便不招待,那还做什么生意,只招呼她一人得了。”
不过阿初没说的是,那人是赚了钱后再藉由其他事报仇,主打一个钱要赚,人也要削。
晴娘脸色一凛,花想容是江南一带非常有名的店,主打女性护肤和美容产品,南方本来就有地理优势,资源也丰足,是以发展很快,牢牢霸占着南方市场。醉月楼虽有官家背景,但南北差异和习惯让她们很难攻占南方市场,倒是花想容的产品经由一些南方官员家眷渗入京中。
作为一个见识过巨大女性消费市场的人,阿初就算受时代背景限制无法拥有私产,也早早怂恿她娘涉足这个领域。刘氏本身就受过很好的教育,借着祖父余荫和娘家资助也有一些门道,方能那么快地独当一面。也是靠着在江南的生意累积,云易才有资金扶持能在江南迅速上位。
“我以为醉月楼做得这般大,是有点本事的,没想到连皇家郡主都瞧不上吗?我倒是听说,花想容的玉容粉颇得秦贵妃的青睐。”阿初说得漫不经心,笑容单纯得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要紧的事,“你产品再硬,硬的过皇家么?当家的你说是不是?”
晴娘神情一凛,她能做到这个位子也不是靠运气的,自然清楚其中关键。真要是得罪了皇家,一个禁令下来,绕你有百般技能也得认栽。
接下来的事压根儿不需要阿初关心,她只是笑盈盈地跟晴娘道,“我与临安郡主也有过几面之缘,又是同窗,是真心想要交这个朋友。难得遇上,不知当家能否帮忙问问,郡主可否愿跟我一起挑选,给我个意见呢?”
其实临安来不来她不太在意,来了她会高兴,因为她也是真的觉得临安这种性格很好玩,一气就炸毛,一哄就顺毛,跟阿初很久以前养的猫一样。至于临安不领情不来,她也无所谓,反正不过是顺手给晴娘一个台阶。
正因为不在意,所以当临安打开门进来的时候,阿初表情还是有点意外。
临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来,可能是看到陈家人吃了哑巴亏心情好,也可能是对这个整天笑得像傻子的姑娘有点不解。
虽然不知道她是有什么目的,但她释放的善意倒是情真意切,临安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单纯的善意了。
“郡主来啦~”阿初才不管临安是什么原因,好玩的人送上门她才不会浪费机会,“快过来给我看看,我初到京城,也不知道大家都流行什么色号。”
“你讨好我也没什么好处,京中谁不知道本郡主性子极差,你不是跟舜华挺好的么,怎么,搭上一个郡主还不够吗?”临安话还没说完,就被阿初勾着手拉过去看那一排胭脂,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你看这个红色,嫣红、深红、水红、橘红、杏红的,看得我眼都要花了。”阿初嘟着嘴,不明白为什么光是红色就那么多,这方面直男审美的她都看不出其中几个的差别。“要不,让素秋涂涂看吧。”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临安拉着她,不悦地道。
“你说什么了吗?”阿初一脸的天真。
“你!”临安怒了。
阿初噗嗤一声笑了,顺势靠在她身边。这种炸毛的小猫真的好可爱啊。
“你别靠着我啊……你没长骨头吗?”临安是很久很久没跟同龄的姑娘这般亲密了,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长了的……”阿初笑得快直不起身,“临安,有没有人说过你好可爱,我好喜欢你哦~”
临安健康的苹果脸瞬间通红,手忙脚乱地想要挣脱,“你,你,你该不会喜欢女子吧?”
临安越想越有可能,她长得美,这人又一直刻意接近自己,莫非就是因为看上了她?
阿初闻言又是一阵笑不可抑。素秋无奈地上前扶着她,“姑娘,你别吓着郡主了。郡主,我家姑娘对你不是那种喜欢,只是对手帕交那种喜欢,你别害怕。”
谁家丫鬟得替主子解释这种事啊,素秋无奈。只是她家姑娘难得看中了人,都肯花心思去缠了,她要是不帮点忙也是说不过去。
她们这样一说,临安更不自在了。哪家姑娘会大刺刺说这些啊,那种喜欢这种喜欢的。
阿初笑够了,才摸摸她的头,正经地道,“我是真心想要跟你相处的。我进京不久,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
“你没听说过我吗?”临安想从她神情里看到一丝阿谀之意,却只看到一片坦荡的纯净。她这几年看多了那些刻意接近她的人,偶有好意也是带着怜悯,但从那双黑眸她看不到这些情绪。
“你说颜家姑娘的事?我是很遗憾,不过舜华郡主说过你只是在场,又没说是你动的手。”在大正寺的时候,阿初提了一下入京后遇到的人,稍微八卦了一下临安。舜华其实没对临安有很大恶意,只是有些不想接触,个中缘由阿初还没去细思。
“她真的……这样说吗?”临安震惊地看着她。她一直以为舜华恨她……所以这几年,明明是表姐妹却几乎没交集,要不是太后病重劝和,两人几乎都不愿碰面。
“大概是这样的意思。”阿初偏头想了想,她又没兴趣去记别人说过什么话,“别人怎么看你其实没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怎么看你自己。”
阿初看得出,临安对那位颜家姑娘是有愧,但她也看得出不是那种害人之后的心虚。她对事情不了解,亦不想说太多,但她可以确定临安绝对没有动手或者说有这个意向去害那位姑娘,只是临安这种不否认的态度也很难让人不误会。
“我怎么看自己?”临安有点迷惘。那件事以来,她都习惯了大家的指责,她害怕得躲在父母身后,逐渐地就连她都觉得自己不值得被原谅。京中很多姑娘私下说她恶毒,跋扈,她不是不知道,但她本来性子就傲,不屑去解释,再说解释也没用。
可怜的娃,像极了那些被霸凌的倔孩子,阿初怜惜地摸摸她的脸蛋,正义感罕见地暴涨,暗暗下决定有机会就去查清一下这个事情。
“别提这些事了,好啦,我初到这里,都不知道你们一般都用什么,你帮我选选嘛。”对着临安这种单纯的孩子,讲太多反而会让她负担加重胡思乱想,还不如直接给她点事去忙。阿初拉着她的手摇了摇,“你说抹这个穿什么好呢?是黄色的红裙呢还是红色的黄裙?”
临安有点手足无措,但见她说的很认真的样子,还纠结地比这各色胭脂,也就小声地说了一下,“这个水红色是新研制出来的,不挑人,你应该可以试试。”
阿初双眼一亮,忙叫过素秋去试试,笑容灿烂的样子直接炫得临安招架不住。
“咦,你身上的香味挺特别的,是什么熏香?”阿初凑近闻了闻,那时一种奇奇怪怪的香味,极浅极淡,但很好闻,隐约有点像大正寺经堂的檀香,又像是龙涎香。
“熏香?我没有啊。”临安抬臂闻了闻,没觉得有什么味道。安王妃不喜熏香,故而她也很少用香料。
“是吗?难道是我闻错了?”阿初吸了吸鼻子,香味若有似无,莫非是美人体香?阿初暗自想下次书院的调香课,可以往这个方向创作。
“不说这个了,你不是被顾先生罚抄书吗?怎么还有空出来?”临安记得那天她的英勇表现。她其实也不喜写字,但她从小就认识顾思衡,在宫里上书房那段日子没少被他教训,哪怕他现在已经出仕不再教导她们,她还是没胆子反驳他。
怎么又提这个。阿初嗔了她一眼,耸耸肩,“就那点早写完了。”
楷体抄书她已经很熟练,花不了多少时间。她只是不喜欢楷体,并不是写得慢。
临安惊讶地张大眼,“二十遍都写完了?”
阿初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临安震惊她的手速,但想起顾思衡的严谨和高要求,忍不住吞吞吐吐地提醒,“你别随便应付,顾先生他……不满意的时候下手还挺狠的……当年姝儿被罚朝大齐律例十遍,除夕夜还被他盯着写。”
这么狠?他们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阿初惊呆了,不知为何脑子里自动浮现出远离热闹的阁楼中,娇小的姑娘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挥笔的画面。瞬间打了个寒颤,阿初自我说服般道,“没事,我楷体可以的。”
她的楷体只是没有风骨力度感而已,光看还是很好看的,不纠结书**力的前提下连擅长楷体的云易都没意见,阿初对自己的字还是有点信心。
正在书房检查小儿子功课的云易打了好几个喷嚏,引得云一诺关切地抬头望了眼,云易摸摸鼻子,低头看着他的功课,那狗爬一般的字迹让他瞬间火冒三丈,“云一诺!”
可怜的小胖娃被凶得瑟缩了一下,笔尖在纸上不慎一划。
“你看看你写的什么字,连你姐都不如。”云易气恼地道。自家女儿的楷体虽无神韵,但却极为端正秀气,体弱的女儿家写成这样他也不忍严苛,更别提她还擅长其他的字体。
“阿姐抄书多嘛……”云一诺委屈地扁扁嘴,他有记忆以来,他姐都热衷于抄书,尤其是在漠北的时候。
“呵,”云易冷冷一笑,“那你也抄十遍吧。”
十,十遍?云一诺低头看着他手中厚重的书册,小脸蛋霎时褪去红润。
他想阿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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