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枳是被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惊醒的。
不是办公室里钢笔蹭过案卷的硬响,是铅笔在素描纸上轻擦的软声,混着六月窗外老樟树的蝉鸣,裹着热烘烘的风钻进耳廓。
她猛地睁开眼,却撞进一片刺眼的日光。
讲台上的吊扇慢悠悠转着,黑板右上角写着“距离期末考还有28天”,而她手边的课桌上,摊着本翻开的《数学必修四》,书页间还夹着半板没吃完的薄荷糖。
“新同桌?”
清软的声音从右侧传来时,杨枳的指尖还僵在书页上。她转头,看见一个女生抱着画夹站在课桌旁,浅棕色的头发用皮筋松松扎在脑后,碎发落在颈侧,沾了点不易察觉的铅灰。
女生手里的画夹没完全合上,露出半截速写纸,上面用淡铅勾了几笔窗外的樟树,枝桠间还留着修改的擦痕。
杨枳下意识坐直身体,看着女孩把画夹轻轻放在桌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疼里面的纸。
“我叫高姗,美术生,”女生抬头时,眼尾弯了弯,“以后麻烦你多担待,我画画可能会吵到你。”
杨枳下意识想说“没关系”,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生硬的点头。
高姗从桌肚摸出一颗糖,递过来:“刚在小卖部买的,味道还行,你尝尝?”
杨枳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糖纸在阳光下泛着粉白的光,她把糖塞进嘴里,甜意混着淡淡的樱花香在舌尖散开。
“没想到你这时候转来我们纯文班。”高姗一边整理画具,一边偏头问她,铅笔在指尖转了个圈,“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呆在理科班,上次月考你数学考了年级前三吧。”
杨枳的心猛地一跳。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数学排名,会被这个陌生的女孩记住。
“我更喜欢政史。”她低声解释,目光落在高姗食指指尖,那里已经有了淡淡的痕迹。
“知道我为什么来文科班吗?”
没等杨枳回话,高姗就自顾自地拿起铅笔在速写本上勾了道线,“因为我理科差啊,哈哈哈。不过我得先把文综提一提。”
她顿了顿,笔尖在纸上点出个小点,“我想考S大美术系,纯文班的政史老师讲得好。”
杨枳没接话,只是看着高姗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发梢,染出浅金的碎光,铅笔在纸上移动的轨迹流畅又专注。
“对了,”高姗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下周学校有美术展,我有幅画参展,你要不要去看?”
“我……”她刚想答应,耳边突然传来刺耳的铃声。不是学校的下课铃,而是手机的闹钟声。
杨枳猛地坐起身,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卧室里的夜灯还亮着,暖黄的光落在床头柜上,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半。
窗外的天还没亮,只有远处路灯的光隐约透进来。
她伸手摸了摸枕头,竟沾了点湿意。梦里的樱花糖还在舌尖留着甜,高姗的笑声好像还在耳边,可睁开眼,只剩下空荡的房间和雨后的潮气。
杨枳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她看着楼下空荡的街道,想起高姗说“想考S大美术系”时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原来有些画面,哪怕过了很多年,还是清晰得如同昨日。
杨枳已然没了困意,于是她转身走到玄关——浅灰色的伞斜倚着,山形刺绣在夜灯下发着淡光。
她弯腰伸手,本想把伞往收纳架里挪挪,动作间口袋里的手机却滑了出来,“啪嗒”一声轻响落在玄关柜上。屏幕亮了起来,是助理凌晨发来的“庭审时间确认”。
她随手点开日历核对,目光扫到备注栏的“6:30起床备庭”时,才猛地反应过来,昨晚整理案卷时,竟把闹钟错设成了凌晨四点半。
难怪梦里的下课铃会变成刺耳的铃声,原来潜意识里还记着今早B市的庭审。
杨枳捏了捏眉心,点开闹钟界面修改。而后随手将手机往卧室方向一抛——手机“咚”地轻撞在床品上,闷声落进被褥里。
她俯身拿起鞋柜上的浅灰色雨伞,指腹无意识地反复蹭过伞面的山形刺绣,转身走向阳台。
推拉门推开的瞬间,凌晨的冷风裹着潮湿的凉意扑面而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颈,抬手将伞撑开。
阳台昏黄的夜灯映在伞面上,山形纹路在暗里泛着浅淡的光,像把昨天没说透的话、没敢细想的情绪,都拢进了这方小小的伞下。
她盯着伞面的山形图案,忽然笑了笑——当年送高姗山形钥匙扣时,只觉得那图案好看,没想过多年后,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
那是高三的冬天,雪下得比往年早。晚自习结束后,杨枳抱着刚从书店买来的政史书,跟在高姗身后走在积了薄雪的小路上。
路灯的光落在雪地上,映出两道并排的影子,高姗怀里的画夹偶尔晃一下,露出里面没画完的速写,纸角沾了点雪粒,她都要停下来小心翼翼擦掉。
“下周要联考了,”高姗忽然开口,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得很快,“我妈说要是这次文综能提二十分,就给我买新的颜料。”
她说话时攥着画夹的带子,指尖冻得有点红,却还是偏头看向杨枳,眼里亮着期待的光,“你复习得怎么样?政治最后那章哲学,我还是有点搞不懂。”
“还行。”杨枳停下脚步,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到高姗面前。
是个深棕色的绒布盒,边角有点磨白,“给你的,”她声音有点低,目光落在雪地上,“上次你说钥匙扣丢了,这个……应该能用。”
高姗愣了愣,接过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个银色的山形钥匙扣,线条简单利落,山顶还刻了个小小的“姗”字。
是杨枳找店主特意定制的,刻得浅浅淡淡,不算显眼。
“你怎么知道我钥匙扣丢了?”高姗拿起钥匙扣,指尖轻轻蹭过那个“姗”字,声音里带着惊喜。
“上周你找画室钥匙的时候,说的。”杨枳小声说。
其实她记得比这更清楚。
那天高姗翻遍了帆布包,急得眼眶都红了,最后还是借了老师的备用钥匙。她那时候就记在了心里,周末特意绕远路去了那家文创店,连挑带等,花了整整三天。
“我很喜欢,”高姗把钥匙扣挂在帆布包的拉链上,晃了晃,银色的山形在路灯下闪着光,“谢谢你,阿枳。”
高姗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弯成好看的弧度,雪粒落在她发梢,像撒了点碎钻,“等我考上S大,就带着它去美术馆,到时候……还要跟你一起去看樱花。”
杨枳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她看着高姗眼里的光,看着那个挂在包上的山形钥匙扣,想说“好”,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嗯,加油”。
“快走吧,雪要下大了。”高姗拉了拉杨枳的袖子,指尖的温度透过棉衣传过来。
两人并肩往前走,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帆布包上的山形钥匙扣晃悠着,偶尔碰到画夹,发出轻轻的声响,在安静的冬夜里,格外清晰。
风裹着雨后的凉意吹过,伞面轻轻晃动。
杨枳又看到了高姗举着伞跑过操场,发梢还滴着雨,却笑着把樱花糖塞进她手里。
高姗举着把蓝白格子伞,从教学楼那边跑过来,帆布鞋踩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
她跑得急,半边肩膀露在雨里,浅棕色的发梢滴着水珠,贴在额前,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给你!”高姗火速收伞,自然地和杨枳挤在一起,把一颗樱花糖塞进她手心,顺势掌握了雨伞控制权。
“刚看你做数学题皱着眉,脸都快贴卷子上了。学习这么苦,不吃点甜的怎么撑得住?。”
杨枳攥着糖没说话,目光落在高姗湿透的校服袖子上。
深蓝色的布料被雨水浸成深褐色,紧紧贴在胳膊上,连袖口的褶皱里都积着小水珠。
风一吹,高姗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却还是把伞往她这边又挪了挪,“你别淋到,昨天早自习看你咳嗽了好几声,别再着凉了。”
那时候杨枳手里还抱着刚发的英语卷子,红色的叉号在雨雾里格外扎眼,高姗凑过来看了眼,没提分数,也没问错题。
只是指着操场尽头的围墙,语气里带着雀跃:“杨枳,你知道吗?我上周看杂志,说邻市的植物园有一片樱花林,春天开的时候特别好看,粉嘟嘟的,风一吹能飘好多花瓣。”
杨枳抬眼看她,高姗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连发梢的水珠都跟着闪。
“等以后我们高考完,”高姗说着,指尖轻轻碰了碰伞面,声音放得软了些,“一起去看好不好?我想跟你一起坐在樱花树下,说不定还能画张画——就画你坐在花海里的样子。”
伞面被风吹得晃了晃,高姗赶紧伸手把伞骨攥紧,手背不小心蹭过杨枳的手腕,带着点雨的凉意。
杨枳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发紧:“你伞歪了,肩膀都湿了。”
“啊?”高姗低头看了眼,随手抹了把胳膊上的水,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我皮实,淋点雨不碍事。倒是你,可不能感冒,不然谁给我讲数学题啊。”
那颗樱花糖在杨枳手心攥了很久,糖纸边缘被汗浸湿,连印着的樱花图案都晕开了些。
杨枳看着高姗眼里亮晶晶的期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把糖又往手心攥紧了些。
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句没说出口的应允,和高姗此刻的笑容,都悄悄藏起来。
杨枳把伞收了起来。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
杨枳想起高姗昨天塞伞时的语气,她犹豫了一下,打开手机,翻出通讯录里那个存了很久却从没打过的号码,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按灭了屏幕。
雨已经彻底停了,窗外传来早起鸟儿的叫声。杨枳把伞放回玄关,转身走向厨房。她得煮点热粥,不然林晓棠又要念叨她不吃早饭。
只是在淘米的时候,仍会想起昨天在写字楼里碰到她手时的触感,和梦里樱花糖的甜意慢慢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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