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觞跟出来,便见到乌昙在同那臭脾气的医士说话。
一早上就见到这么多不速之客,宫远徴的心情实在不怎么美妙。
“你还记得我吗?小神祭那天,你救了我。”乌昙挡在药房门口,垂着眼睛问宫远徴。
“嗯,让开。”面具后的眼睛似乎都没有看她一眼。
乌昙有些怔住,似乎是没想到他如此不近人情,愣愣的问道:“什……什么?”
那双凌厉的凤眼这才在她脸上扫过,语气中更多了一丝不耐烦:“让开,不要挡路。”
“哦,哦……”乌昙这才意识到她挡在了药房门口,忙侧身为他让出位一条路。
她跟上来想说些什么,身后淇觞已经大摇大摆的走过来了,她只好按捺住心头的狂跳。
小神祭那天,她说过,下次见面希望他能摘下面具,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即便是脸上曾受过伤也不要紧,她不在乎。
药房的门一开,扑面而来便是浓厚的药味,淇觞猛咳两声说道:“这味道可真大。”
宫远徴懒得理他,走到桌前开始附身写药方。
淇觞跟过去看,那纸上得字铁画银钩,看起来很是有一番风骨。
“你这方子不会是开给我的吧。”他突然睁大眼睛问道。
宫远徴轻哼一声,表示他说的没错。
淇觞后退两步喊道:“你都没有望闻问切,就开方子啦,你们中原人都这么草率吗?这可是要入口的,你刷刷两下就写完了?这可是我的命啊!”
宫远徴捏着方子的手越收越紧,一句“蠢货”在舌尖绕了一圈还是咽了下去,毒是他下的他当然知道怎么治,他甚至觉得不该这么早给他解药,合该让他多难受几天,省的在傅九星身边聒噪。
“不想吃可以继续忍着,你知道红疹之后是什么吗?是皮肤溃烂,这些红疹会在你的脸上、身上烂成一块一块的,然后会发臭,流出脓水……”
他的恐吓还没说完,手中的药方就被淇觞夺走,用力拍在胸前。
“看在屠幽的面子上,我姑且信你这一回。”淇觞嘴硬道,他可不想变成那样一副糟糕恶心的样子。
宫远徴脸上的嘲讽被面具遮挡,他转过身开始配药。
淇觞看对方也不再搭理自己,也不想在这碍眼,回头就看到乌昙站在门口两眼发直的看着宫远徴的背影。
乌昙把他拉到屋外,压低声音说道:“他连脉都没摸过就能开出药方,果然是神医,我就说元医士肯定有办法的。”
淇觞一脸震惊的看着她,“乌昙,你就看出了这个?你没发现他脾气很臭很目中无人吗?而且他看病很不仔细啊!”
“你懂什么,天才总是脾气古怪些,少与人交往才能配出更好更珍稀的药啊。”
“……是不是天才,要看能不能治好我!”淇觞故意把脸凑到她眼前。
乌昙后退一步一脸嫌弃,“能让屠幽大人不顾罪责带进青漠的人,他的价值何须要你来试探。”
看起来今日是没什么机会同他说话了,乌昙耸耸肩,也不耐烦同淇觞打嘴仗,摆摆手便出了院子。
徒留下淇觞在她身后咬牙切齿,气呼呼的去谷外找人拿药了。
正房内,屠连朵盯着镜子里的脸沉思,银襄在她身后絮絮念道:“王女,那新来的医士也着实太没有分寸了,把我们门板都拍坏了……还有淇觞,明明知道王女身体虚弱需要静养,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银襄。”屠连朵突然开口。
“哎。”银襄忙应道。
“去把我的额珠和冕服拿来。”
银襄一愣,像这样象征身份地位的东西王女几乎没有用过,如今怎么突然提起……
即便有些困惑,她还是依言把王女需要的东西找了出来伺候王女穿戴。
松散的白发被挽成髻,一串纯黑的珠子缀在额间,这是天珠一脉的象征,屠连朵抬手轻抚,触手温润,她轻叹了口气,任由银襄将略显沉重的冕服压在身上。
冕服的金色在晨光下流转,映衬的那张白皙的脸如同玉石雕刻,就连她的满头白发都像是银河里的一层星光,银襄屏息替她整理仪表,每次看到王女穿冕服的样子,她都大气不敢喘一声,就是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如同不慎跌落凡尘的神女。
“王女,这是要出去吗?”银襄小心翼翼的发问。
屠连朵看着因门板破损而散落一地的阳光,漫不经心说道:“嗯,我去打架。”
“哦……啊?!”银襄脸色都变了。
屠连朵看到她突然睁大的双眼,像是一只陡然受惊的小兔子,捏了捏她的脸说道:“开玩笑的,我这样病弱的身体怎么会去打架呢,小傻子。”
“那奴婢陪王女出去。”
“不必,我自己去。”
那个地方,只能她自己去。
侍神殿的神是指神庙,它只对神庙负责,并不干涉青漠王权更迭,不论是谁坐上青漠之主的位置,都不会动摇神庙的地位。
屠连朵站在殿内盯着面前的黑色巨石,切面光滑的能映出她的影子。
她从袖中拿出一把小匕首,在手指上轻轻划了一刀,猩红的血争先恐后的冒出来,她把手指按在石头上,血色像是被吸收了一般渗进了石头中,接着,一行红色的字浮现在石面上。
蛊人屠幽,藐视神庙禁制,降雷击之刑。
当初屠铎带傅君流入青漠,是先发出的金牌授令,在入口处等了七天才得到了允许进入的回应,即便如此,屠铎也在回到青漠后在侍神殿自省三天,屠幽无令私自带人闯入青漠,已经被视作是对青漠的轻视,所以不论缘由便轻易定了罪。
她盯着石头看了许久,等那行字逐渐模糊归于黑暗之后,她后退一步,行跪拜大礼。
少有人知道,荼无宫除了十二殿之外,侍神殿也有殿主,只不过称呼不同,称为神使。
三跪九叩是对神庙的恭礼,故而只需对巨石行礼。
礼毕后,她绕到巨石后方,那里摆了一尊金铃,她执起旁边的木槌,敲了三下。
一柱香过后,有银袍传令官匆匆赶来,向她行礼后说道:“王女请回吧,神使不欲见您。”
如此直白,甚至连个敷衍的借口都没有。
屠连朵神色未变,平静说道:“如果这个身份不够,那就以护珠人的身份请见神使。”
传令官还在迟疑中,便又听到她的声音:“再替我问一句神使,神庙还需要护珠人吗?”
传令官额头冒汗,这是堂而皇之的威胁,这位王女的脾气他多少也曾耳闻,如今也顾不上合不合规矩了,转身匆匆离去。
穿过幽深的长廊,她终于在时隔三年后又见到了这个如同雕塑般的神使。
他的身体像是被固定在了高高的鸾座之上,黑色的冕服上绣满了暗金色的复杂条纹,细看之下,那纹路竟然会有轻微变化,如同一副轻轻拂动的恶鬼流萤图,头上巨大的兜帽自上而下把整张脸都罩住,头顶的明珠散发着盈盈光辉,却莫名显得有些可怖。
“你在威胁我?”声音嘶哑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沙砾中滚过,语气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屠连朵无动于衷,她高声道:“我只是想面对面的与神使说几句话而已。”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她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
“是,她犯了错,可是我要的就是让她免于惩罚。”
如此大言不惭毫不遮掩的想要让屠幽免于责罚,她甚至承认了屠幽有罪。
“罪而不罚也是罪,不要再挑衅侍神殿的威严。”对面的人身形未动,可是嘶哑的声音已然带上了一股怒意。
“那神使以为,侍神殿的威严和护珠人的性命相比,哪个更重要?”
殿堂之中寂静无声,殿顶上的夜明珠发出莹润的光,气氛却冷凝无比,她看到,他外衣上的金色暗纹在快速游动,他很生气。
“三年前,你命不久矣,拿以尸御蛊之法换你女儿出青漠,如今,你又要免除屠幽雷击之刑,那你,要拿什么来换?”
屠连朵早就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自己的无礼要求,但是她也明白,护珠人绝不能断代,他在给她机会,一个能让他妥协的机会。
“以尸御蛊本来就是下下策,怎么会有一个活着的护珠人亲自入神庙来的稳妥,屠幽带人入青漠自是违背了侍神殿的禁令,但其实并无坏处不是吗?只要我活着,自然守神庙安定,何况……”
她的声音停下,胸口有些憋闷,“何况,他快死了不是吗?”
他快死了,她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他身死,她就该履行自己的责任了。
“你很聪明,可是你又怎么能保证,你能活下去?”
屠连朵沉默,片刻后她说道:“我是青漠最好的蛊师。”
“可你救不了你自己。”座上的人声音和缓下来。
“可是我能让神庙安稳,即便是我身死,也一样能!我只是需要时间,而屠幽给了我时间。”
又是长久的寂静,就在屠连朵手脚发虚之时,上首传来声音:“殿前罚跪三日,若再有藐视侍神殿之举,就不是雷击之刑这么简单了。”
屠幽于侍神殿而言无关轻重,侍神殿也在借此试探屠连朵的心意,毕竟她还活着,活着的人总是心思深沉些,侍神殿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坚定的答复。
屠连朵踏出侍神殿,正午的阳光正好,她抬手遮挡阳光,手指尖的缝隙中一片橘红,晒的人暖洋洋的。
“今天是晴天呐。”
“是,阳光正好呢。”身后有传令官附和。
“劳烦大人给屠幽带句话,三天之后也是晴天,我来接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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