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已婚

三天之后,果然是个晴天,深秋的阳光不像夏日的灼烈,却依旧耀眼,屠幽踏出侍神殿的一瞬间,忍不住抬袖遮住眼睛。

在暗牢呆了太久,这耀眼的日光的变得难以承受,她瘸着腿迈下几层阶梯,朝传令官道谢。

转身便看到了站在阳光下的两道身影。

她揉了揉眼睛,一瘸一拐朝那两人走过去。

“阿朵,你怎么样?”

屠连朵笑着拉过她的手,“死不了,在里面呆了这么久,你受苦了,腿疼不疼?”

“不过是在里面吃几顿白饭,谈不上受苦,不过上次传令官说过侍神殿降罪是雷击之刑,如今并未行刑便放我出来了……”她转过身看向屠连朵,“阿朵,你做了什么?”

屠连朵抬了抬下巴,白皙如玉的脸上满是衿傲,“我是青漠王女,你带人进来是救我的命,我在侍神殿还是有几分面子的,为你减轻罪责也不是办不到。”

屠幽颇有些意外的看着她脸上浮现的得意之色,她已经很久没在阿朵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了,不由得有些晃神。

“先回去吧,阿朵也出来许久了,她该回去吃药了。”乌潼及时说道。

屠连朵轻嗯一声,眼神不经意的瞥了乌潼一眼,他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屠幽,她要吃药是借口,怕屠幽罚跪三日双腿疼痛才是真的吧,想及此,唇角也不免带了丝笑意。

侍神殿西行一炷香的时间就是屠铎的擎云殿,干净宽阔的青石路面,道路两侧是高高的黑色宫墙,阳光透过墙上的琉璃瓦折射出璀璨又细碎的光。

她已经有四年没有好好看看这座包容她成长的巨大宫殿了,小时候和屠里嬉戏打闹的画面似乎还浮现在眼前,那时候父亲逼着她读书,她读到李贺的诗,“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当时只想应付了事从不细究其中深意,如今不知寿数几何,却能读懂几分难言的复杂滋味。

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伤春悲秋,她不禁有些哂然,也许是见到了宫远徴,心里那祈求生的念头也悄无声息的滋长。

身后有銮驾随行,随侍的宫人上前询问,被屠连朵抬手指了指,示意他们扶屠幽上去。

“这不符合规矩。”屠幽拒绝,她没有资格坐青漠王女的鸾驾。

屠连朵无奈笑笑,倒也不再勉强她,屠幽过去是青翎卫首领,这些礼仪教化像是刻在了骨子里,可就是这么一个守规矩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把宫远徴带进了青漠。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她还是喜欢叫她无忧。这样好的阳光,这样静的时光,她不知道还能看多久。

“好。”屠幽握紧她的手,微凉的指尖在阳光下也变得温暖。

乌潼跟在两人身后,低着头慢慢走,看着她们两人的影子交缠重叠,竟也有一丝羡慕。

他不知道屠连朵是用了什么办法把屠幽的雷击之刑变成了罚跪三日,可是心里的感激无法言表,过去每每见到屠幽为了她不顾自身性命,他心里总有一丝异样的不满,苦涯谷试蛊那天,他听闻屠幽身死,绝望的赶到谷底时,看到她抱着屠幽的尸体像一尊雕塑,万千蛊虫爬到她的身体上啖咬,金色的衣衫沾满了血迹,素白的脸上满是麻木的杀意,那时候他就知道,她对屠幽的在意也许并不比他少。

她们是姐妹,是知己,也是彼此的依靠,乌潼抬眼看向那道孱弱的身影,不管是发病身亡还是生入神庙,恐怕屠幽都接受不了,他暗暗祈祷,这样的日子长一些,再长一些。

在靠近苦涯谷的小院时,屠连朵已经感受到了身体的沉重,乌潼也在许久之前就背起了屠幽,她不禁有些后悔,不应该在到达擎云殿时挥退了銮驾。

院外的蛊卫牢牢围着整个院子,她刚想喊个人过来扶一下自己,就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迈进了院中。

乌潼也愣了一下,“那是……阿昙吗?她怎么来这里了?”

屠连朵眸色一沉,听银襄说,这几日乌昙日日都来,比乌晴来的都要频繁,乌晴是为了煎药,那乌昙,又是为了什么?

屠幽在听到乌昙的名字时也是心头一突,她拍了拍乌潼,从他的背上滑下来,有些犹豫的说道:“我带宫远徴进宫的那一天,正好是小神祭,乌昙在跳飞檐舞,有一块飞檐没踩住,是宫远徴上前接了她……”

屠连朵袖中的手摸索到袖边的纹路,纤细得指尖用力扣住,口中喃喃:“英雄救美吗?果真是太久了。”

久到她已经看不清他了,如果对别人都如此温煦,那些唇齿间的恶劣,是都留给了自己吗?

越往院落走,屠连朵的心跳的越快,如果早知道能听到这么一番话,她宁愿不曾回来过。

“我自来知晓青漠女子大胆奔放,但我家中已有妻室,如果你甘于做个没有名分的侍妾,待我告知夫人,自然可以允你登堂入室。”

宫远徴的声音如同尖刻的利刃,划烂了乌昙的尊严,也扎进了屠连朵的心脏。

乌昙手中的药草早已掀翻在地,乌潼脸色难看的提刀要去拼命,屠幽死死按住他的手,银襄呼喊着要来扶她,院外的蛊卫面面想觑,没有命令也不敢擅入。

隔的有些远,屠连朵没有看清宫远徴面具后的那个眼神,是错愕?是躲闪?还是嘲讽?

她站在那里许久未动,脑中反反复复只萦绕着八个大字。

世事荒唐,人心易变。

那些从绝境里挣扎着生长的希冀突然就消散了,她不断的告诉自己,很好,这样很好,如今只是大夫和病人的关系,他身有牵绊必定惜命,她也不必为了伴生蛊心有愧疚。

可是真难过啊,她从不曾怀疑宫远徴真的爱过她,只是她忘了,人是会变的,留在原地的人,只有她自己了。

房间的门已经被修好,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把她揽进怀里。

她把头埋进屠幽怀里,轻声问了句:“我是不是个笑话?”

屠幽摇头,她有些自责,这几年她只去过一次宫门,并不知道宫远徴已有妻室,否则她会想尽办法把宫远徴的真实身份埋藏起来。

“那天,听银襄说,新来的医士叫元微,那时我已经确认了他的身份,心里还是觉得开心,这样的小事他都记得,原来记得,不代表还在乎……”

“阿朵,忘了吧,时间会磨平一切的。”

屠连朵沉默,那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忘,她用了四年的时间,忘不了。

酒是色之媒,亦能解千愁。

“我想喝酒。”她突然直起身,看向屠幽的眼睛雾蒙蒙的,像只蔫嗒嗒的兔子,让人无法拒绝。

“好,我去拿。”

屠幽在门外和银襄掰扯了许久,一再强调不会多喝,才被银襄放行。

辛辣的酒水灌进喉咙里,带着一股奇妙的痛意,直催人泪。

喝的越多,过去的回忆就越是清晰,在宫门,他也骗她喝酒。

“一点春风醉,空余断肠人。”

如今,她这样算不算断肠人。

脸颊被酒色晕染的绯红,眼角沁出泪水,她提着摇摇晃晃的在房间里乱走,口中念念有词。

“负心人,薄情郎,陈世美!”

“这算什么?我算什么!”

酒水被她灌进嘴巴里,连带着湿了一整片衣襟,她低头找人,屠幽抱着酒坛直愣愣的看着她,面颊一片红晕。

屠连朵低着头朝屠幽吼:“你给我做的星星灯我还记得,那……旧尘山谷整条街的花灯我也看到了,凤冠上的东珠,我很喜欢……你怎么能娶别人,你娶了别人,我好难过啊……”

眼泪倾泻而下,一滴一滴落下屠幽身上,她红着脸摇头,大着舌头说:“没有……我没有娶别人。”

迎来的是更大的吼声:“你有!你是个骗子,你还叫她夫人……我……我都不是夫人……”

她滑跪下来,酒坛被甩在身后轰然炸裂,她搂着屠幽的脖子泣不成声。

屋外银襄被惊的打了一个激灵,王女如今身体虚弱,若真是出了什么差池,她小命儿不保。

听着屋内传来的哭声,她想了一圈,如今在院中的也只有那位医术高超但是脾气古怪的神医了。

他负责给王女治病,那规劝王女不能饮酒也应当是职责之内的事了。

想到这里,她鼓起勇气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门很快打开,露出那张黑色的面具。

“有事?”声音冷漠。

银襄咽了咽口水,攥着拳头说道:“元医士,王女如今在房内饮酒,奴婢劝不住,麻烦您过去看看吧。”

宫远徴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了捻,“如今王女病情还算平稳,适量饮酒也不会妨害身体。”

银襄忙摆手:“不……不是适量,她们拿了两大坛,这都属于酗酒了!”

今天和乌昙的那番话,她果然听到了,不善饮酒的人要喝酒,她不开心了。

“你回去休息吧,我去劝劝。”说罢转身去了屠连朵的房间。

屋内的两个人,早已喝的烂醉,如今挤在一扇窗前看月亮。

“我生月儿淘那天,月亮也这么圆……又大又圆,像月儿淘的眼睛,真美……”

屠幽应和:“美……真美……”

“你成婚了,那我的月儿淘怎么办?”她又开始流泪,不停重复着:“我的月儿淘怎么办?他总会有别的孩子的,那我的孩子怎么办!”

她转过头死死扣住屠幽的手:“怎么办?月儿淘怎么办?”

屠幽摇了摇脑袋,眼前阿朵的脸在晃,她还是咬紧牙关喊道:“不怕不怕,我……我去宫门把孩子偷出来,带回来!”

刚走到门口的宫远徴脚步顿住,眼神里透出刺人的寒凉,宫门的孩子?偷回来?她们又要耍什么花招?

“偷出来好,无忧,你帮我偷出来。”

宫远徴推门进去,他猛地拉起屠连朵的手臂,咬牙切齿问道:“你要偷什么?偷宫门的孩子?傅九星,真看不出来你如今变的这么丧心病狂!”

屠幽一看他制住了阿朵,气势汹汹的上来抢人,却被一掌推到了地上。

“我……我打不过他。”声音带了哭腔。

屠连朵生气了,抬手便掀翻了宫远徴的面具。

“你以为你带个面具我就不认识你了吗?陈……陈世美!你打我姐姐,我不会放……放过你的!”

她醉醺醺的样子简直没眼看,宫远徴抬手扣住她的后颈,恶狠狠的逼问:“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偷宫门的孩子?”

屠连朵迷蒙的眸子突然染上一丝痛苦,她猛地靠近宫远徴,迟钝的双手捧住他的头。

“你说……宫门的孩子?不是的……那是我的孩子,是从我的身体里生出来的孩子!”

她抬手用力推开面前的人,宫远徴像是被人猛砸了一下天灵盖,被屠连朵推的踉跄。

“你的孩子……”他眼球充血,爬过去握住她的肩膀,声音嘶哑的厉害:“你再说一遍,宫门有一个孩子是你生的,是不是?”

“我生的,我的月儿淘,那是我的……”迷蒙的眼睛变得粘连不清,她太累了。

“不许睡,傅九星,不许睡!那是个女孩对不对?是你……是我的吗?傅九星你别睡!”

他用力摇晃着已经瘫软的身体,声音越来越轻,“求你了……我求你了傅九星,告诉我,是不是弦儿?我是不是有个女儿?”

他跪在地上环抱着已经睡熟的女孩儿,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一遍一遍的询问着。

为什么明明他有生还的机会,可哥哥还是把弦儿入在徴宫名下,为什么长老院在子嗣大事上如此缄默,为什么上官浅从未反对他抱养一个属于她的孩子……

他把屠连朵抱的更紧,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难听到刺耳:“傅九星啊……”

肩上突然覆上一只手掌,他慢慢回头,猩红的眸子透着凶狠,泪水覆了满脸。

“出来,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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