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远徴盯着面前的陌生女人没有动作,屠连朵酒醉后脱口而出的寥寥数语让他完全无法思考。
傅君流见状,绕过他俯身想要抱起屠连朵,却被他挥臂挡住。
“不许碰她。”
傅君流冷笑,转而迈向屠幽,利落的将人抱起,朝东边的厢房走去。
宫远徵低头看向怀里已经醉的人事不知的女孩,他把她抱到床上,拉被子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坐在床上又哭又笑,修长的手指覆在脸上,指缝湿润,半晌,他从胸前拿出那枚让他整夜无法入睡的福袋,轻轻放到了她的枕下。
等他安顿好屠连朵回到院子里,发现那个女人已经在院中等他。
秋风打着卷扫起几片落叶,月亮的银晖洒满整个院落,明明是极好的夜色,却缓解不了这紧绷如弦的气氛。
宫远徴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刀柄。
“你知道什么?”声音很凉,来到青漠的这几天,他没有见过这个人。
傅君流打量着他僵直的身体,不由发出一声嗤笑:“我知道所有的一切。”
宫远徴几乎没有看到她拔剑的动作,一刀银光就已经逼至身前,他抬刀去挡,还是被逼的后退两步。
“听说宫尚角是宫门的武力之最,你是他养大的,那就让我来见识一下徴宫宫主的本事吧。”
宫远徴心头一跳,她不但知道自己的身份,似乎也很熟悉宫门,在青漠这方外之地,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这是个威胁。
凌厉的招式袭来,银白的剑花如同暗夜里的萤光,宫远徴也分毫不退,铿锵的刀剑相撞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院外的蛊卫闻风而动,又在发现是两个外族人持械私斗时悄无声息的退了回去。
他们只对王女的安全负责,其余人,就算是被击杀在此他们也不会抬一下眼皮。
随着她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空气的温度似乎都被迫降了下来,宫远徵后颈的寒毛乍立,傅君流手中长剑化作漫天剑影,剑气纵横交错形成一片沁着寒意的剑网,浓浓月色下剑光轻闪,一朵极致盛放的芙蓉花悄然闪现,又极快消失在夜色中。
宫远徵脸色发白,双手紧握刀柄,以雷霆之势挥刀劈向剑网,金属猛烈撞击爆出金色的火花,剑网消散,他的虎口处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
“芙蓉断月剑,你是傅君流。”宫远徵把不住颤抖的手臂背到身后。
傅君流,是傅九星的母亲。
“难为你,还知道这把剑。”傅君流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剑,芙蓉断月,自从加入无锋,她都没有再用过这把剑。
“宫门藏书,对百舸城记载的第一页,就是芙蓉断月剑。”宫远徵向后退了一步,身后手臂的麻木开始蔓延,内力在消散。
手中的刀几乎要握不住,他抬头看向那轮明月,竭力撑住虚软的身体,真是天不佑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对面的人剑尖指地,她朝他走过来,青石板上划出一道蜿蜒的剑痕。
“原来是真的,通过三域试炼之后,你每半月会有两个时辰功力全失。”
宫远徵心中已然惊涛拍岸,这是宫门隐秘,一个已经消失许久的外人,不可能知道这样的密事。
“你到底是谁?”她绝不仅仅只是傅君流。
“现在的你,没有资格问我这个问题。”
傅君流挥手把剑掷立在远处,人却离他越来越近。
接下来,就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
“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吗?”她一拳捶在宫远徵的腹部,手中的长刀脱手,他重重摔在坚硬的青石板上。
“是你的,就是你想的那样,那是个女孩,出生不足三天,就被送往了宫门。”
宫远徵双臂撑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背上被人用力一踩,又重重的砸到地上。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就知道...”如玉的脸压在满是灰尘的石板上,笑声从胸腔里震出来。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傅君流一只脚踏在宫远徵的背上,双眼发红。
“回到青漠之后,她病发的越来越频繁,几乎每隔半月就要发病一次,本来有沙王蛊的保护和我的内力输送,她可以不这么痛苦,可是她有孕了,那是个新生命,是一个比她强壮的生命,沙王蛊放弃了她,转而保护那个孩子,不再给她一丝一毫的庇护......”
宫远徵的脸开始变的扭曲,他开始不停的挣扎。
“说啊,说下去啊!”声音嘶哑破碎。
傅君流口中发苦,她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里压抑着痛苦。
“没有沙王蛊,她病发时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她的身体会结冰,皮肤会顺着那一道道的血纹开裂,离得近了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伤口会愈合,碎裂的骨头也会重新组合,就这样循环往复,每隔半月神泽宫就会传来她的惨叫和哀嚎,你没有听过那种声音,你不会想听到那种声音......”
“这样的酷刑,持续了八个月,那时候她已经不像个人了,瘦的像一具骷髅,可是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好的,她每天给那个孩子唱歌,哈哈哈哈......她爱那个孩子,因为那是你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她的声音越来越癫狂,脚下越来越用力,“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身体孱弱吗?生产的时候她已是强弩之末,甚至沙王蛊都要随着那个孩子的出世迫切想要离开她,沙王蛊离体,她必死无疑,因此屠铎强行把沙王蛊压制在她体内,孩子没了蛊虫庇护,自然也变得虚弱。”
她移开脚,俯下身去,拎起宫远徵的衣领,迫使他抬头看她,“她才十七岁啊,你就让她怀孕了,你让她拿命去生一个本不应该到来的孩子,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
坚硬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到脸上,口中鲜血飞溅,他像是感觉不到痛意般毫不反抗,眼神虚无的可怕。
傅君流拎着他的领口把他甩在地上,像是甩出去什么脏东西。
宫远徵像一滩烂泥一样蜷缩在冰冷的石板上,他把自己的头拢在双臂中,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沾满鲜血的唇翕动,眼底是极致的痛苦。
“你恨她弃你而去,恨她让你险些命丧黄泉,你以为只有你恨吗?她也恨自己,所以她亲手毁了自己唯一一条生路。”
鲜红的眸子裂成碎片,他感觉灵魂像是要被搅碎。
“你说什么?”
他费力朝傅君流的方向爬过去,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沾满灰尘的手用力拽住傅君流的外衣下摆,他祈求。
“什么叫亲手毁了生路?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傅君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和鲜血,猩红的眸子里满是哀求,再不见往日的高傲和矜贵。
“你被送回宫门之后,宫尚角透露出你的死讯引得无锋大意进攻,她去宫门那天刚好赶上你的葬礼,她挖了你的坟,强行催动了沙王蛊和伴生蛊的连结,一瞬白头。”
“她的头发...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他的声音尖锐到破碎,他以为她的满头白发是因为生病,却没想到是因为他的假死。
“你们联合起来骗了她,她以为你真的死了伤心欲绝,她恨屠铎赶尽杀绝,也恨乌潼痛下杀手,可是她更恨自己,她把你的死归结于她要寻药,归结于你们的相识,她痛苦愧疚,一遍遍的自我折磨,直到她找到了一条让自己不那么痛苦的路...”
傅君流蹲下身盯着宫远徵破碎的脸,红唇翕动,尽是锥心之言。
“她要为你殉情。”
“不...”
死死拽住她下摆的手猛地松开,宫远徵不停的摇头,瘫软的身体向后挪蹭远离傅君流。
可是傅君流怎么会让他如愿,她一步步逼近他,直到他退无可退。
“她的病是傅家的遗传病,本来只要炼傅家的内功心法就可以,可是她是天生九星体,只有九星功法能救她的命,那天在百舸城,我已经拿到了九星功法...”她的声音逐渐尖锐,慢慢变了声调,那天的回忆让她极端痛苦,想起来就是刀削切骨之痛。
“就在她的手里,慢慢变成碎片...”
“不...你别说了...不要说了!”宫远徵胸口剧痛,他无措的捂住自己的耳朵,看向傅君流的眼神像是看一头怪兽。
“不是你求我告诉你吗?她亲手,把唯一能救她的九星功法变成了一盒纸屑,你知道纸屑吗?就是无论多么有耐心的人都无法重新拼凑出来的垃圾!”
“恨?你有什么资格谈恨?”
曾经那些欲盖弥彰的试探和言语间的机锋此刻都化成了毒箭射进他的心脏,他把她隐藏不住的爱意当作轻佻的回应,不断的怀疑她和乌潼甚至和淇觞的关系,他在伤害她,一次又一次。
他趴在地上,像是一头濒死的野兽,胸膛剧烈起伏,口中却发不出声音,心被刀割得四分五裂,疼的他直不起身。
“痛苦吗?记住这种愧疚和悔恨,永远也不要忘记。”傅君流声音发沉。
宫远徵无意识的点头,他不会忘的,此生都不会忘记。
“好在她还活着,而且现在,只有你能让她继续活下去。”
瘫倒在地上的人动了动,傅君流把人扶起来,甚至为他拍了拍胸前的尘土。
“你能救她的,对吗?”
“我能救她的,我能!”宫远徵灰扑扑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他能救,他一定能救,他有足够多的雾冥草,如今已有伴生蛊,等知道了症状,他就可以着手进行淬骨之法。
“好,治好她,就带她走,去宫门或者去任何别的地方都好,不要再回来。”
能和傅九星在宫门相守是他此生夙愿,可是她不会走的,即便她爱他。
“她不会走的,青漠众人也不会让她走。”
“那是我的事,你要做的,就是让她活着。”傅君流盯着宫远徵的眼睛,眸子里是大片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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