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陪黎深呆坐了大概有半个小时,这期间黎深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双手捧着热水,目光呆滞,没有焦距,时不时地低头喝一口水。
直到杯里的热水被他不知不觉中喝完,黎深才缓缓抬头望向了我,我一直看着他。
“他……刚刚是来找过你吗?”
我淡定回答道:“是啊,他问你有没有找过我。”
黎深放下杯子后,又摸了摸放在他腿上的热水袋,看得出来他有些不自在:“不好意思啊,南姐,给你添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之前何劲他们还老是麻烦你们呢。”
我看见黎深的眼睛好几次瞥向了门口,我在想他到底是想见到许鹤呢,还是不想?
我又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聊聊,我能帮的就帮,不用跟我客气的。”
黎深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不知道多久,他还是没有开口,我以为他不想讲,刚想说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但我话还未出,黎深倒是先我一步。
“我,还从来没跟别人分享过这些事情,突然出现一个可以倾诉的档口,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许鹤他,是我男朋友。”刚说完黎深就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说的话,“可能已经不只是男朋友了吧,我跟他在一起十二年了,这十二年,四千来天,我们几乎没有分开过,他早就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
“早上睁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入睡前的最后一眼也是他。有的时候感觉人生在睁眼闭眼间就没了,而我的人生里全是他。”
“如果说这十二年里我每时每刻都觉得很幸福,别说你了,我自己都不会相信。”黎深抓了把他乱糟糟的头发,“我有十年没跟我爸妈联系过了,很不孝吧。”
我有些惊讶,虽说去年看见他们没有回家过年的时候就有了些类似的猜想,但没想到会是如此严重,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年呢?
“其实我有偷偷回去看过,只是他们没看到我,但就算看到了应该也不会是一个很和谐的场面吧。所以我就每年给我姐的账户里面打钱,我姐她,不太缺钱,平常也不太注意自己账户里面的钱,前几年,她也确实一直没有发现,我以为事情会一直如此的。”
这倒确实很正常,他姐是大明星嘛,赚得钱肯定不少。
“可几个月前,她突然找上门来了,想让我跟她回家,我拒绝了。”
啊,是那个时候,我想起来了,这样一切事情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爸妈他们,一直不能接受我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就疯了,让我和许鹤断掉,不然就别回家,那个时候年轻,脾气也犟,可能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说走就真走了,连电话号码都换了一个。”
“那,许鹤他爸妈呢?”我插嘴提问道。
黎深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他是个孤儿。”
我是真的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抱歉啊。”
黎深摇了摇头:“许鹤其实心里一直明白我是想回家的,毕竟那是我爸妈。他也有劝过我。但我不知道我爸妈的态度到底有没有改变,如果没有改变,我就算回去,也只会两看相厌吧,大家都不开心,我也不想让他难过,我们谁也不知道如果我真回去了,我们的感情还能走多远。跟他一起生活的痕迹烙印在了血液里,我早就离不开他了。”
“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他也不再提这件事情了,可是我姐偏偏找上了门。她背着我找了许鹤,跟许鹤说了一堆大家伙都明白的道理,我姐想让许鹤离开我,让我过上正常人该有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与爱人牵手拥抱都得躲在自己的空间里。”
“可我若是真的从头至尾都只觉得委屈,我也不可能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啊,可他还是不相信我的心意。又或许他是相信的,只是他觉得我们分开会对我更好。”
黎深的语气一直很平淡,让人误以为他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如果他的脸上没有泪痕就更有说服力了。
“从跟他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做好了全部的准备,这些准备,我坚持了十二年,到头来只换来了他一句‘无理取闹’,呵……”
“他总觉得他做的一切是为我好,人总是喜欢自我感动,可我……想要的只有他。”
我突然想起来几十分钟前,许鹤哭着跟我说他不能没有他。
我这个人怎么说呢,说好听点是乐观,说难听点是天真,我就是喜欢惦记着那份“万一”,我斟酌了一下,开口问:“你有想过和你父母聊聊吗?”
万一呢?
这次黎深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我没等到回复,便进一步说道:“你刚刚也说了,你已经十年没和他们见过面了。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它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了。”
“万一你的父母已经改变了看法呢?。”
听到我说的可能性,黎深丝毫没有流露出想要去尝试我的想法冲动,甚至连犹豫都未见分毫,显而易见,他完全不觉得这个“万一”会发生,他也确实是这么说的。
“他们不会同意的,我跟他们坦白我的性向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讶异和恶心藏都藏不住。十年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但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百年的时间可能也只是匆匆略过,未曾在这个思想里掀起波澜,或者是留下痕迹,就更不用说直接发生反转了。”
我承认,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
“可凡事总有例外的,黎深。”
黎深有些急迫地打断了我,能感受得到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可我为什么一定是那个例外呢?事情就是不会如你所愿,这才是生活的常态。”
“因为你是他们的孩子。”
“阿深,我也是一位母亲,而我曾经也是父母的孩子。虽说不够全面,但我能够浅薄地理解你们在某些方面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母的心理,我也能明白孩子十年不归父母的心痛。”
“你说的对,人生不如意十之**,可父母与孩子就是有可能是那十分之一,我能为我的孩子接受很多我原本不能接受的东西,只要他们不妨碍到别人,只要他们能够健康快乐。”
“我们大多数父母的初衷都是一样的,阿深,可能有的时候他们确实做得不对,甚至伤害到了你们,但是请给他们一次机会。”
“大家都是第一次生而为人,我们都是第一次当父母,我们也只是在慢慢地摸索着怎么去当好这个角色,世间没有两个孩子是一模一样的,我们没有模板可以去照着做,我们只能一边犯错一边去改正。”
“阿深,你的父母也是,他们需要你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也是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让大家都坦诚地聊聊,或许你们就是那十分之一。”
黎深埋头痛哭了起来,我挪到了他的身边抱住了他:“孩子,事情或许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你父母如此,许鹤也是如此,今年过年一起回去吧,会好的。”
“……南姐,我,害怕,真的害怕,可是也真的好累。”
我轻拍着他的背,我从不介意男人哭,我觉得男人女人在控制情绪方面的标准不需要不同,谁说女人就一定要比男人脆弱,谁说男人就一定要比女人坚强,性别不同,承受的压力也不尽相同,没必要过于对立,大家都一样。
“别怕,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现在打电话给你爸妈,或许我能帮点忙。”
手机突然响起了消息提示音,是何西庭发的。
——许鹤醒了,我告诉他黎深在外面了,让他先别出去,但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反正你做个准备。
我查看消息的时候,黎深早就抬了头,我也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一点,因此黎深并没有看到,其实我感觉我的动作还挺多余的,黎深的注意力完全就不在我身上,不过保险起见嘛。
我把微信退出后把手机递给了黎深:“打个电话吧。”
虽然现在时间确实不太恰当,但很多时候人的勇气都只是暂时的,时间一过,我们可能又躲了起来。
黎深拿纸巾擦了擦脸,接过了手机,我看见他毫无停顿地按下了一串数字,像是早就熟烂于心,也不知道按过多少次,人的很多小动作都会暴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其实黎深早就想回去了吧。
“嘟——嘟——”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被接起,也正常,这个时候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入睡了。
电话接起后,我经过黎深同意后按下了免提,电话那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困倦,应该是黎深的妈妈:“喂,哪位?”
黎深没有出声,他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试着张口却又说不出话,黎深的妈妈又问了一遍:“是谁啊?”
黎深还是没能说出话,我也不方便帮他开口,只能在心里干着急,怕黎深还没说话,对面就把电话给挂了。
但母子连心在此刻出乎意料地发挥了作用。
电话的对面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口了:“是……深深吗?”黎深妈妈的语气中已经褪去了睡意,带上了几分激动和颤抖。
紧接着又传来了弄被子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谁?黎深?”
这个人的声音一出,黎深的情绪再次溃堤,他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的哭声外泄,我在旁边不断地拍着他的背,第一次感觉语言如此匮乏,不知该怎么安慰。
而黎深的沉默倒像是给对面的一个无声的回答,黎深妈妈好像已经确定了,接下来的话带上了十分的小心翼翼,也不管黎深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深深啊,你,过得怎么样啊?今年……怪冷的,要多穿点啊,别着凉了,你这个孩子从小身子就不太好,容易感冒,可别贪凉啊,再几天就过年了,记得吃点好的,别,委屈了自己。”
黎深还是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巴,黎深妈妈停顿了下,又开口,这回小心翼翼的程度已经超标了:“你,还和那个孩子在一起吗?有没有人……他对你好不好啊,有没有……欺负你啊?”
“……没。”
过了良久,黎深突然发话了,我都被吓了一跳。可能是怕对方听不清,他特意又加了一句:“他没欺负我,他对我,很好。”
“……”
黎深的声音刚出,对面就没了声音,就连呼吸都好像放轻了不知道多少,就在我以为电话被挂了的时候,黎深妈妈又出声了,声音里是同黎深一样的哽咽:“好,好,对你好就好。”
这回两厢沉默,我有些着急,拍黎深的手带上了点力度,黎深看了我一眼,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呼——”
黎深做了一个深呼吸:“妈,我今年想回家,过年,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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